我们生长在一个经济条件算得上优越的家庭里,父亲年轻时正值举国上下高举改革开放的伟大旗帜,他与朋友下海经商获得了一系列成功,后来独自开设私人企业,一路上尽管坎坷曲折,但好歹还算顺利。我们从小到大,可以说衣食无忧。
但是,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母亲却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她以自杀的方式获得精神上的解脱。我记得在我大约三四岁的时候,家里面已是战火不断,父母的争吵打骂能在夜里将我从熟睡中惊醒,而他们却丝毫没有发觉,然后我习惯性地吓哭了,哭叫声也常常盖不过他们之间的炮火声,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习惯了那样的争吵随时随地爆发,也习惯了不哭。每当这个时候,我会溜进姐姐的房间,我发现她每次都是醒着的,看到她我就镇静很多,然后跳上她的床,依偎在她的怀抱里渐渐睡去。
那时候,姐姐和我都在上幼儿园,每天吃喝都在那儿,上学放学也有校车负责接送,可以说出了家门就不用爸妈操心了。有天下午放学,我和姐姐牵手回家,一进门就听到爸妈卧室里传来女人娇嗔的叫喊声,后来我知道在中国文学作品中那叫呻吟。我们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赤身裸体在床上。我们目光呆滞,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潜意识里本能地发觉这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我们悄然回到各自房间处理家庭作业,权当这一切没有看到过,只是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那之后的很多天里,父亲并没有每晚都回家,我们面对更多的是母亲。家里的硝烟弥散了,但母亲却一反常态地经常暗自哭泣,有时候看到母亲流泪,姐姐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看到姐姐那么伤心难过,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往下掉。
在某个周末的晚上,我肚子饿了,想去外面吃东西,于是跑去母亲房间想让她带我们上街。我发现她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就轻声叫她,母亲毫无反应,怕她没听见,我就边推边喊,结果她仍纹丝不动。我叫姐姐来,问母亲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姐姐大声叫喊母亲,使尽全力拼命摇晃她的身子,可母亲却没有一点动静,我们终于知道母亲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疯了似的大哭,姐姐哭了一会儿后拿起家里电话打给爸爸,可是她不知道号码是多少,那个年龄的我们也全然不知有120可以拨打。姐姐带我去敲邻居家的门,可是都没人回应。
就这样,两个学龄前儿童回到了房间,趴在母亲床沿,继续哭着,希望哭着哭着母亲听到了就会醒过来,希望哭着哭着父亲会突然回来。可是一整夜就这么过去了,泪早已流干,我们一刻不离地盯着母亲的眼睛,奇迹还是没有发生。
第二天的什么时候,父亲才终于回了家。我们冲到父亲面前死死拽住他的腿,狂喊着:“妈妈死了!妈妈死了!妈妈死了……”
后来,关于母亲的事,姐姐和我都不记得了。
这些年,在我们姐弟俩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没有再婚,我不知道是因为他对婚姻失去了兴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日常生活中他接触过的女人不胜枚举。我和姐姐都看在眼里。
没了母亲,这个家就缺少了温暖,父亲不定期在家,这个家更是缺少了关心与交流。屋子就像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时,林子里某个用来躲避藏身的树洞,是我们疲劳和害怕时临时搭建的居所,空壳一座。除了钱,父亲似乎没有给过我们更多的。久而久之,我们心中积怨太深,但羽翼未丰的我们太过弱小,连自己都改变不了的人又有什么能力去改变眼前的一切呢?何况他多少仍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依靠。
在这个过程中,姐姐学会了很多,洗衣做饭她从慢慢尝试摸索到现在的心灵手巧,很多家务都是她手把手教会我的。
每当我在梦里哭着喊着要妈妈的时候,就会吓醒,姐姐轻轻拍着我的身体,亲亲我的额头,为我擦去眼泪说:“别哭别哭,有姐姐呢。”
我就会狠狠搂着她,重新入睡。第二天,她一定会带我去母亲墓地看她,哪怕向学校请假。在母亲墓前,我们总能够不吃不喝呆上一整天,直到关门时间。我们把心里想说的话或学校里发生的事告诉母亲,觉得她在听我们说话。
父亲在外的时间与在家的时间已经严重失衡,我不明白这个家在他心中还剩多少分量。他曾两次请了保姆在家照顾我们,最后都被我俩赶了出去。在姐姐和我心中,彼此就是最强大的依靠,没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想吃的时候自己做,生病了就去看医生。所以,这些年,姐姐与我之间没有过一次争吵,也没有任何秘密,我们各自都是对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最亲近的人。
姐姐的婚恋观大抵就是在这样的岁月中自发形成的。她告诉我她决不轻易和一个人恋爱,除非遇到足以令她满意且能够托付终身的那个男人,我也就明白了在这几年追求她的浩瀚大军中为何没有让她心动的。她觉得是荷尔蒙的作用催使了他们对她的冲动,即便出现一位十分优秀的异性,能走向婚姻并白头偕老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用她的话说,她从内心不信任除我之外的所有男人,宁可独自终老也不会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没有下文的感情上。那时候的我思维简单,想象不出单身一辈子独自终老会是个什么样的壮丽景象。作为男人,我很想反驳她的观念,但出于保护她的想法,我却一直坚定地支持她。因为她是我的,所以我不能让她用真情去赌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