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让的心里很不平静。
多年来，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的心境有所波动了，可是今天只是见到一个老者，便让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安静下来。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被遗忘了。
药铺二楼之上，他和那个不知道姓名的老者相对而坐，他为自己倒了杯养神茶，尽管他内心极不平静，但是他柔和的脸庞上却并未表现出丝毫，他的养气功夫其实已经极好。
庞老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缓缓开口，第一句话便让徐之让的手微微抖了抖，“小让，好久不见。”
尽管老者的声音很是温和，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又像是山间微凉的清风，令人感到很舒服。但是徐之让感到了不安，不安？除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现在还有什么能让自己感到不安？
徐之让手中茶杯微微凝滞，试探性地问道，“先生认得我？”
庞老浑浊的眼眸中露出丝丝回忆，轻抚花白胡须，没有正面回答徐之让的问题，缓缓说出一句话：“天下之大，何处无争？”
徐之让猛然站起身，眼中掠过几丝摄人心魄的光芒，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可思议的道：“庞...庞先生？”
“没想到，你都已经变了模样。”庞老不无感慨，布满皱纹的脸上多了些惆怅。徐之让以前也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但这些年为了生存，又没有千机脸这种面皮，情急之下只能以暴力毁去，然后重造，虽然面容大变，但还是一如既往的俊朗。
“真的是您老人家，真的是您！”徐之让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眶通红，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却又数度哽咽，“这些年，您老人家可还安好？”
“我很好，倒是苦了你啊。”庞老站起身将徐之让扶起来。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不苦不苦，”徐之让摇了摇头，“这些年我虽然一直呆在这个药铺里，但我从未有一天懈怠过。”
徐之让望向庞老的眼神中充满了希冀，“庞先生，您回来了，您能带领我们回家么？”
看着徐之让如同孩子般的眼神，庞老感到有些心疼，他不想让他失去希望，但是他只能将事实告诉他，“我并不能带你们回去，”
徐之让眼中的希冀渐渐消散了，渐渐恢复了清明，他自嘲一笑，“是啊，造反的臣子能活着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如何还能回去。”
“不，总归是有希望的。”
庞老坚定的说道，“你们还能回去的。”
“你们？”徐之让心里一紧，“您要...？”
“今天来找小让你，是想你帮我一个忙。”庞老走到小楼窗前，身影有些伛偻，没有了徐之让从前看到的敌军围我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的心境，却不知为何，他隐隐感到，这样的庞先生比以前更可怕，他在庞先生身上感到了淡淡死意。
徐之让明白，能让这么多年来都没找过自己的庞先生来找自己，那么这件事一定事关重大。
“小让，你可还记得那个孩子？”
徐之让面容一变，瞳孔骤缩，“那个中了噬神蛊的孩子？她还活着？”
“是啊，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现在她的名字是萱儿。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就是为了她。”
徐之让努力平静自己的心境，近十年来，他从未如此这般一日三惊，还好，都是好消息。
“庞先生，您尽管吩咐。小让能办到的，一定会做到。”
庞老摆了摆手，笑道：“我相信你小子的能力，但又不是叫你上刀山下火海。”
徐之让挠了挠头，乖巧的听着庞老说话，若是让他的手下看到他这一幕定会惊的下巴掉下来吧。
“我感觉到，我的大限将至。我已经获得足够久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看到萱儿长大。我想请你在我走后好好照顾她。”
庞先生一直是徐之让的长辈，在他年幼时甚至教过他习武，听到庞先生说他大限将至，心里不免有些戚戚然，他无法帮庞老什么，但对于庞老来说，他能将萱儿照顾好，这就够了。
“先生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徐之让坚定的道。
庞老笑了笑，仿佛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沉吟了一下，缓缓道：“若是有麻烦，你可以找一个叫苏凉的小子帮忙，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伙子。”
徐之让从未在庞老口中听到他评价一个年轻人为很有意思，这不免让他有些好奇，只是他心中难免有些伤感，他知道，这次再见，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明天的这个时候，你来接萱儿。我留一封信给萱儿，这用来证明我的话，让她相信你。”庞老皱了皱眉，想了下说道。
“先生为何不自己告诉她呢？”徐之让问道。
“她会伤心，我也会舍不得的。”庞老给出了一个情理之中的答案。
庞老忽然伸出一只手，道：“拿来。”
“什么？”徐之让一阵愕然。
“当归啊，我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当归么？”
徐之让哑然失笑，转身走到一排药柜旁，抽出一个柜子，拿出几味药材，拿纸包好，说道：“先生您拿好，顺带我又多加了些，让萱儿补补身子。”
庞老没有拒绝。拿着已经包好的药材，就转身下楼。
待到庞老走了很久之后，徐之让俊朗的面容上渐渐弥漫了伤感，眼眶微红。他喃喃道：“先生，你还要教我武功的，不是么？”
回客栈的时候，庞老的心神愈发的不安起来，微微加快了步伐。
回到客栈的庞老将药材拿回房间，萱儿已经睡着了。给了小二一点钱，让他帮忙买些纸笔来，庞老就着一方小桌缓缓落笔，看笔锋当得银钩铁画四字，话不多，只写了一些，简单交代了事宜。便拿起信封封好，放在了萱儿的枕头底下。然后他便去找店小二要了口砂锅，房间内是不能熬药的，免得将房间熏的一股药味，所以庞老在小二的带领下在小院架好锅，将药材准备好，生火后，就拿着一把扇子缓缓扇着。
现在是未时，待萱儿醒来，药已熬的差不多。庞老坐在小板凳上，目中的光芒渐渐沉寂下去，闭上双眼。落日红光照在庞老苍老的脸上，有股苍凉意味。
“嗯？”庞老猛地睁开眼眸，神色不变，将手中蒲扇轻轻放在板凳上，望了望萱儿所在的房间，略一沉吟，轻轻一掠便到了一处距赤木岭不远的地方，但这里比较空旷，视野极佳，也能看到客栈的一举一动。
这座小山上，庞老负手而立，眉宇间含着怒气，冷声道：”阴魂不散！”
抬手间，空气开始震荡，一道身影冷哼一声，仿佛从虚空中被震出来，站在另外两人的身后，只是看他的气机流转微微凝滞，他已经受了轻伤。
三道黑衣身影站在庞老的面前。
赫然便是那天与苏凉交过手的黑衣人。
如果庞老依旧是二品境，他或许不会受伤，但也一定杀不了眼前这三人。庞老不再留手，因为受伤停滞在二品九年时间，但谁又知道，他以生机为代价，强行将自己恢复到最巅峰的时候。为绝后患，这是唯一的路。
一品！
通天，玄禁，道影。乃一品三境。
庞老此时便站在一品通天境巅峰！
“敕！”庞老怒喝一声，体内气机，手中劲气，化虚为实。仿佛引来天地大道轰鸣。这便是一品，呼吸随天地，内力不竭，与大道相连。
与此同时，庞老身后出现了无穷的虚影，那些是二十几年前平南北方旧国余孽所被杀的人，也有庞老所在家族中的人。
他们蕴含了极其磅礴的怨气，但却听庞老调遣，随着庞老大袖一挥，那些虚影直接朝着眼前三位黑衣人掠出。
那三人面色大变，虽说自己三人联手在一品境高手面前也能抵挡片刻，可那只是普通一品，面前这位是通天境巅峰！
也尽管明白眼前的景象都是虚假的，但仍然忍不住相信这片尸山血海。
“走！”那瘦小黑衣人用东瀛语大声喊道。
可为时已晚。
高大黑衣人和另一位腿脚好似不方便的黑衣人站在那位瘦小黑衣面前，联手挡住庞老一击，然后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口中鲜血狂涌不止。
“七杀，活下去，将消息带给大人！”那高大黑衣人断断续续说出一段话，然后再度站了起来冲向庞老。那瘸腿的黑衣人从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递出一刀，但却被庞老随手接下。
七杀因为他二人的抵挡，并没有受到致命一击，但是却被庞老雄浑的内力冲击到，胸口发闷猛然吐出一口血。他看都不看破军一眼，然后朝着漠北狂奔而去。他要逃出这个地方，然后将这个老者进入一品的消息告诉大人。
庞老看都不看脚下的黑衣人，刚想追出去，却吐出一口黑血，这是气机反噬，庞老不在意，但庞老却猛然转身。
“萱儿。”
躺在床上的萱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爷爷曾是一方大将，指挥着千军万马，挥斥方遒。
她笑了笑。
有些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