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莲老人说,14岁那年,她读初中一年级,看到哈尔滨来了越来越多的老毛子。寒假里一天,她跟父亲到车站送朋友,亲眼看到从整列火车上下来许多老毛子。有人说这些老毛子是难民。可海莲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她见过的中国难民那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是另有一番光景:贵妇牵着宠物,绅士拎着皮箱,更有举家带着仆人,有说有笑的从火车上下来。这是出来避难吗?怎么将军还是将军,佩枪带剑,雄纠纠目不斜视;文官还是文官,制服整洁,气昂昂傲气十足;艺术家依然谈笑风生;贵族仍然蓄着大胡子,踌躇满志;贵妇们照旧服饰华丽奢侈……这些人一点不像出来逃难,倒像是出来度假。
新学期开始后,她听老师说,来到哈尔滨的难民,已经超过万人,给中东铁路管理局和哈埠当局带来巨大压力。为了安置突然骤增的难民,哈埠当局在哈市西南部一处叫“偏脸子”的地方,划出一块荒地,建村安置难民。
这个新建的“移民村”叫纳哈罗夫卡村。
海莲老人说,父亲荣连贵从海参崴撤资回国建厂,已经5年,在海参崴打拼了二十年,有许多俄国朋友。父亲经常念叨,这些来哈埠的难民,是否有他熟悉的俄国朋友呢?他念叨了有些日子,这天有了闲空,决定到纳哈罗夫卡村去看看。海莲一定要跟着去,父亲只好带上她。
五月,杨树长出碧绿的新叶,榆树挂着成串的榆树钱儿,丁香树在五月温暖的阳光里热情洋溢的绽放着,淡淡地香气在微风中被扯得忽有忽无;去年的积雪还未融尽,潮湿的荒野雪水横流,水泡子散发出陈年腐草的气味。马车绕过水泡,走进一条两旁挖出排水沟的大路,前边就是纳哈罗夫卡村。
海莲从马车上看到,新村的几条街基已经形成,各家各户的房址上,堆满盖房子用的材料,建房工人在房基地上忙碌着;乒乒乓乓的斧斫声,从制作房架那边传来……荣连贵告诉女儿,第一批从俄国来的难民拥有巨大的财富,他们都已在市区内购房立业;只有捎后过来的难民,资金不很富庶,但优于无产者,尚有财力选择在纳哈罗夫卡村建房。从建房的规模、样式和用料看,也能判断出建房者财力的大小。
从用料方面看,有的用红砖,有的用板加泥,有的用土坯,有的用泥辮子。
路边把头的一家,是一座用红砖已经砌了半截的房子,工人正在装窗框。荣连贵跳下马车,拉着女儿手,走过去,同房子的主人——一个矮胖老头交谈起来。
“我叫乌里扬诺夫·伊凡诺维奇·杰尼索夫,来自克麦罗沃省库兹涅茨克,在国内是一个经纪人。”老头对荣连贵说,“我儿子是布尔什维克党人,参加过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国内战争使社会产生极大动荡,红军对白军的打击,使白军对布尔什维克的报复十分疯狂,我儿子被白军捉住绞死,房子也被烧了,我带领家人逃出来。协约国出兵帮助白军,局势一片混乱,目前还看不出布尔什维克能不能取得最后胜利。我只能躲到国外,看看吧,一旦红军最后胜利,我就回国。”
“俄国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呢?”荣连贵惊讶地想。
他在俄国生活了二十六年,回国已经五年,他不明白他所熟悉的那个俄国,怎么会一夜之间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一座突出的俄罗斯铁皮红屋顶小屋引起荣连贵注意,红屋顶小屋还没峻工,半人高的木栅栏已经围好,涂着绿漆,一个中年俄罗斯男人挥动小锤往栅栏上钉着什么;院内另外有一男一女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跟妈妈在一起种沙果树;一个白发老人坐在小屋门廊前的阳光里,神情专注地读一本书。荣连贵朝那个钉栅栏的男人走去,用熟练的俄语对他说:“滋得拉斯乌依阶!(你好)”
中年男人看到跟他打招呼的是一个中国人,马上露出礼貌的笑容,很绅士的回答:“欧亲腊特—袜斯胃阶七!(很高兴见到您)”
荣连贵隔着栅栏用俄语跟他聊起来,这才知道这个俄罗斯人叫乌里杨诺夫,是车里雅宾斯克一家中型机械厂厂长,四个月前带着全家逃来哈尔滨。
“为什么一定要逃出来?”荣连贵向他提出心中的疑问。
俄国厂长耸耸肩,摊开双手,让他妻子来回答这个问题。
“你说为什么一定要逃出来?我愿意逃出来吗?”俄国厂长的妻子谈到这个话题眼里便现出恐惧,“赤卫队冲进工厂,宣布消灭资产阶级,然后来到我家,逼迫我交出办公室和仓库钥匙,如果稍有迟疑和反抗,就会被捕,即或不逮捕也会被送进劳改营。因为我们是资本家,是属于被消灭的阶级。”
荣连贵吓得打个冷颤,心想:“我也是资本家,在俄国肯定被消灭……幸亏我提前回来了,否则财产也会被没收。”
两个孩子跑过来,他们头发是栗色的,眼珠瓦蓝晶亮,皮肤白皙。他们对中国女孩海莲的出现表现出极大兴趣,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海莲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
“小姑娘是在俄国出生的?”乌里杨诺夫问。
“是的,她在俄国出生,在那儿生活了九年,今年14岁,读中学一年级。”荣连贵说。
“我们来到哈尔滨已经两个月,孩子上学的事还没来得及办。”乌里杨诺夫的妻子说。
“关键是房子的问题,这是最重要的,然后再解决其他问题。”乌里杨诺夫说。
“是啊,一切从头开始,慢慢来。”荣连贵附和道。又问,“今后准备做点什么呢?”
乌里杨诺夫摇摇头:“能做什么呢?工作很难找……”
妻子马上接过话:“没关系,我们还有一些积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就当作出国休假吧……”
“不不,绝对不是休假……如果,找不到工作,我准备开一家咖啡店或饭店……总之,现在我还没想好。”乌里杨诺夫摊开双手。
“没关系,没关系,新房子盖起来了……一家人能活着在一起,我就知足了!”妻子抱着丈夫的胳膊满足地说。
“达斯威大尼亚!(再见)”荣连贵同他们告别。
荣连贵熟悉俄罗斯人。
他14岁跟二舅“跑崴子”,在海参崴从撂地摊卖鞋油鞋垫耗子药起步,在俄国拼搏了二十三年,不仅学会俄国话,也接触到各行各业的俄罗斯人。五年前他携带全部资本从海参崴归来,在哈尔滨创办“鼎新泰”制粉厂。虽说已回到国内生活,但在海参崴的日日夜夜总是萦绕心头。
从纳哈罗夫卡村回到厂里,他马上给二舅高占奎打去电话。
“二舅,好悬啦,幸亏咱们没在俄罗斯办厂,要是办了,现在都得变成穷光蛋!”
“好模样儿的,你怎么跟我说这个?”二舅问。
“二舅,你听我说呀——”荣连贵把刚才在纳哈罗夫卡村见到乌里杨诺夫的事说了一遍,接着说,“二舅,不是我在你跟前买好,当初要是依了你,在俄罗斯投资建厂,咱俩的结局得跟乌里扬诺夫一样,工厂被没收,饭碗给砸了!多亏我主意正,没听你的,才逃过一劫!”
二舅在那边哈哈大笑,然后说:“谁让我有个聪明的外甥呢!我说连贵,这事邪了,你是怎么预见到俄国会发生这种事的?”
荣连贵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预见?我哪知道这个呀?我没这本事!”
“那就是老天爷在保佑咱们!”
那年山东大旱,14岁的荣连贵差一点饿死,二舅领着他从烟台上船,在大连上岸,经过哈尔滨,从绥芬河来到海参崴讨活路。刚开始是撂地摊卖鞋油鞋垫耗子药,两三年后,荣连贵学会一口流利的俄国话。从此生意越做越大,几年后小地摊变成杂货铺,再后来杂货铺变成百货公司。百货公司不只海参崴一家,后来在彼得堡、莫斯科都有分店。发展这么快,其中有一个重要因素:荣连贵19岁那年认识了海参崴远东舰队“伏尔加号”军需官大尉鲁格纳特·瓦西里耶维奇。这个老司务长非常喜欢他,把舰上所有购物清单,悉数交给他,由他供应。从此荣连贵挣到的卢布,以一种他不敢想像的速度增加,挡都挡不住。1914年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时局动荡,高占奎向外甥提出趁乱在俄国投资建厂,大赚战争之财,遭到外甥反对。荣连贵说,俄国时局动荡多变,咱们看不清楚,凶多吉少,不如撤资回国,溜之大吉。高占奎接受外甥意见,将全部在俄资本转回国内。
荣连贵在哈尔滨创办“鼎新泰”制粉厂,生产一种叫“鸽子”牌的面粉。这一年荣连贵38岁。高占奎知道,没有他把荣连贵带到海参崴,就没他的今天。他也知道,没有荣连贵的聪明,也没有他的今天。荣连贵是邪性,他怎么一两年就学会俄国话?怎么就认识了“伏尔加号”老司务长鲁格纳特·瓦西里耶维奇?……还有,他怎么就不同意在俄国建厂,把资本全部撤回中国?
“没想到,俄国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回到家荣连贵仍心有余悸,对两位太太说。
晚上躺在床上,荣连贵很难入眠,下午去了一趟纳哈罗夫卡村,对他的触动太大了。他想起自己初到海参崴时的千辛万苦,想到他认识的俄罗斯人……在这些俄罗斯人中,他最怀念的是“伏尔加号”老司务长鲁格纳特·瓦西里耶维奇。鲁格纳特带他到水兵俱乐部打纸牌、看电影、听歌剧,由此他认识了一帮永远醉眼朦胧脚跟站不稳的水兵;带他到“莫斯科餐馆”喝伏特加,到咖啡店喝咖啡红茶,领他到俄罗斯的普通人家做客;更令他难忘的是,曾经陪老司务长到俄罗斯内地出庭一场遗产官司。这次经历很奇特,让他终身难忘。
鲁格纳特有个哥哥,父亲临终前将一笔田产的遗嘱交给哥哥,这笔田产是分给兄弟二人的。嫂子是个守财奴吝啬鬼,不肯将田产的一半分给弟弟。鲁格纳特只好撕破脸皮,将哥哥告上法院。官司打了一年,他始终处于劣势,最后代理人把法院判决书寄过来:他败诉。他不服判决,继续上告,半年后哥哥来信,说遗嘱已被他从嫂子那里偷到手,并给他寄来。鲁格纳特接到遗嘱特别高兴,因为这等于父亲田产的一半已经到他手里。
他需要向法院提出有力自己的证据,决定亲自到庭。去内地萨拉托夫省旅途漫长,为了减少旅途寂寞,他请荣连贵陪他同行。
那是1月,俄罗斯最寒冷的季节。他俩从海参崴乘火车,经过十几天的颠覆,在萨拉托夫省一个车站下了车。要到达哥哥住的县城,还要走一百多俄里路。他们雇了一辆雪橇赶路,路上遇上暴风雪,迷了路。他们又冷又饿,几乎陷入绝境。傍晚幸而遇到一个村子,村边有一家小饭铺。他们走进饭铺,一边烤火一边吃饭,身体很快暖和过来。这个饭铺有一个房间,专们用来提供给客人住宿用的。房间又分里外两间,外面这间有个通铺,能睡四个人;里面那间有张双人床。饭铺主人是个农民,很热情,他主动地让上尉鲁格纳特睡双人床;荣连贵和赶雪橇的驭手睡外间通铺。上尉穿一身海军军服,铜纽扣闪闪发光,给人一种威武和严谨的视觉冲击。饭铺主人给双人床换上新洗的床单,抱来一套较干净的被子。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饭铺主人为上尉提供了最好的服务。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外面暴风雪一直不停,仿佛大海的惊涛骇浪,冲撞得门窗砰砰响,使人感到恐怖,好像房子随时要被连根拔起。
突然,饭铺门从外面被猛地拉开,一团风雪呼啸着冲进来,跟着卷进两个人。前面一位显然是一位体面的有钱女人,穿着貂皮大衣,她解开头上围巾,摘去长耳狐狸皮帽,脱掉貂皮大衣,里边是一件卡腰薄呢上衣,黑色厚呢长裙,三十多岁,身材娇小。跟在后面的是为她赶雪橇的车夫。
“过来喝杯酒吧,暖和暖和!”鲁格纳特热情地朝那女人招手。
“谢谢。”那女人一边搓手一边跺着脚说。
她在另一张桌坐下,饭铺主人走过去,她点了饭菜。
鲁格纳特举着洒杯站起来,再次向她示好。她点点头,算是做了礼貌的回答。
荣连贵看出海军大尉的心思:他想请那位女士过来一起吃饭;或者他过去到她那边吃饭。但这位女士既拒绝过来,也不邀请大尉过去,这让兴致勃勃地大尉顿时沉闷下来。
过了不多久,饭铺主人过来与大尉协商,说这位女士是附近某村一个地主,由于风雪太大要在这里过夜,是不是可以把里间的双人床让给她住?一直生闷气的大尉摇摇着,很想说不,但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可以。饭铺主人把大尉的决定告诉女士,她抬起头,朝大尉带着不易查觉地一笑,同时点点头,算是表达了感谢。鲁格纳特坚决不允许为女士赶雪橇的车夫睡在通铺上,饭铺主人只好搬来几捆干草,铺在地板上,当作车夫的临时床铺。
荣连贵此时已20岁,还没娶妻,他懂得男女之间有严格的界限需要遵守。大尉不肯与两个车夫同铺共眠,闻不了他们身上的气味,荣连贵也表示理解。
女地主先去睡了。荣连贵清晰地听到里间门栓插上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
大尉在饭桌上折腾了半天不肯放下手中酒杯,荣连贵硬把他拽去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荣连贵被尿憋醒,坐起来,发现大尉不见了。他也去“方便”了?荣连贵跳下地,听到一个男人的鼾声从里间传出来,出于一时好奇心,他踮起脚,从门框上面的缝隙看到,女地主偎在鲁格纳特怀里,二人睡得正香。
这个暴风雪之夜,让荣连贵领略到俄罗斯人不拘小节的一面。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大尉与女地主热情道别,各自走上自己的路。
大尉按时赶到法庭。不幸的是,大尉在法庭上受到侮辱:他提供的证据——哥哥寄给他的那份遗嘱,被法庭确认是伪造的。官司又输了。哥哥很快气死。大尉把这一切归罪于那个地主婆。他说她是个魔鬼,是上帝派来引诱他的,他没经受住魔鬼的引诱,所以上帝惩罚了他;他说哥哥寄给他的是真遗嘱,魔鬼来了将它换成假遗嘱。
“连贵,二舅下午来电话,让你明天到他那去一趟。”大老婆赵氏说。
“什么事?”
“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