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达维多夫说,我的曾外祖父安德列·叶果罗夫带领着三个家人,离开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后,来到一个渡口,曾遭遇危险,差一点被一颗炮弹击中丢了性命。
经过是这样的——他们所在的逃亡队伍大约有二百人,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撤出之后,一路向东走了两天,一支被红军击溃的白军,从后面追上他们。从此,难民和白军混杂在一起,这样谁也说不清楚,是难民的队伍里掺进军队,还是军队的行列被难民搅乱。不过,这支队伍倒是给难民带来一些好处。这支二百多人的白军。有几辆运载弹药和粮食的马车,另外还有两辆一直生着火的炊事马车。一些老弱妇孺坐上装弹药的马车,炊事马车也向难民提供热水。
沿途不断听到传言,说红军从后面追上来了,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给这些传言提供有力证据的是,从身后不断传来隆隆的炮声。
这一天,一条大河拦住逃亡者的脚步。渡口没有一条船。指挥官派出人去找船,派出的人走了一直没回来,指挥官又派出人去找……天黑下来,炊事马车把河水烧开,向难民提供热水。难民就着热火吃干得发硬的面包,用以充饥。大河陡峭的岸上,是一片宽阔的草甸子,草已被割下来,打成捆,一垛一垛像帐篷一样散在草甸子上。难民和士兵们向这些草垛涌去,拆开草垛,躺下休息。
老安德列一家也占据了一个草垛,他把一半草铺在身子底下,另一半草堆在头顶御风。爷爷和孙子盖一件呢大衣,奶奶和儿媳盖一条毛毯。头顶银河绚丽,星光璀灿,不时有流星划过夜空,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耀眼直线。
“爷爷……爷爷……”帕维尔把刚刚合上眼的老安德列推醒。
“什么事?”
“已经过去两天了,沃洛佳的妈妈吃了药,病该好了吧?”
“……应该好了。”
“瞧瞧沃洛佳穿的那条带洞的破裤子,他就不能穿得干净一点到街上来吗?”
“当然,应该……”老安德列很乏,应付地说。
“帕沙,睡觉!”朱丽亚说。
“爷爷,我们一直走下去,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走到海参崴……也许要到哈尔滨。”
“那是你们的事……”奶奶说,“我走不动了,再也走不动了……不走了,不走了……安德留沙,随便找个地方,把我留下来吧,我就要死了……安德留沙,一定要保护好帕沙,他是叶果罗夫家族唯一的希望……”
奶奶的脸,突然被一片红光照亮,原来是附近一家难民,点燃一堆干草取暖。老安德列坐起来,看到从近到远,燃烧着一堆一堆干草,火光耀眼,像那天晚上迎面冲过来劫匪手中的火把。
“爷爷,我们这样走下去,能走到赤塔吗?”帕维尔突然问。
“赤塔,什么赤塔?”老安德列没听明白。
“就是十二月党人做苦工的流放地。”
“谁告诉你的?”
“我听哥哥说的。他说赤塔在遥远的西伯利亚东方,又寒冷又荒凉,十二月党人就在那里的矿坑中劳动。是这样吗?”
“大概是吧,我不清楚。……”
帕维尔重新躺下,用大衣包住脑袋,从缝隙中望着星星。四个人仿佛都入睡了,帕维尔突然说:
“爷爷,矿坑是什么样子?到了赤塔,我想去看看。”
“睡吧!”嫂子说。
“沃洛佳的爸爸不是也在矿坑里工作吗?我想去看看矿坑是什么样子。”帕维尔任性的说。
奶奶不高兴了:“帕沙,你以为我们是在旅游吗?快睡吧!”
“我觉得我们现在比旅游更有趣!”帕维尔探出头,嘻嘻地笑了,接着说:“一路上我看到许多高山大河,比地理书上介绍的更丰富,更精彩。”
“睡吧!”老安德列厉声说。
第二天早晨,太阳把草甸子上的难民和士兵唤醒,大家睁开眼,就听到远处隆隆的炮声,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当看到渡口停着两条船时,大家又欢呼起来。一边欢呼,一边向渡口跑去。
人群开始抢着上船,秩序大乱。指挥官朝天开几两枪,人群才停止拥护。指挥官吼道:“不要慌,排好队,一个一个上船!”
士兵开始维持秩序,难民排队登船。船一大一小,大的每次能坐二十人;小的每次能坐八人。老安德列一家人排在队伍中间,等了大约一个多钟头,才登上大船。一大一小两只船驶到河中心,老安德列听到头顶响过一阵尖锐嘶叫声响,须臾之间,一颗炮弹落在河中,在两船之间爆炸,掀起一股冲天水柱,两只船被掀得左右摇摆,大船摇摆多次,终于平稳下来;小船竟被掀翻,八人掉入水中,眨眼之间被湍急的河水冲出老远。岸上人根本无法施救,落水的人转眼没入水中,那只小船也沉入河中。奶奶吓得面色苍白,上岸后连说:“死了倒好。”
大船上的人登岸之后,正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听到一片惊喜声,原来小船掀翻之后有一人游上岸来,同时救上一个十三岁小女孩。
这个浑身湿透的小女孩,被放在草地上,吐出几口河水,并无大碍。她站在河边,朝着沉没在滔滔河水中的亲人,大声哭喊。
“谁在那儿哭?哭得叫人揪心!”奶奶问。
“奶奶,是一个被救上来的小姑娘,她成了孤儿。”帕维尔说。
“朱丽亚,去把小姑娘领来。”奶奶说。
“领来做什么?”朱丽亚问。
“也许她饿了,给她弄点吃的。”
朱丽亚把小姑娘领过来,——也许她哭累了,也许她饿了,也许她感觉到些许亲人之间的温暖,总之,她接过帕维尔递过来的面包,大口吃起来。奶奶抚摸小女孩湿漉漉的头发,说,
“不要怕,跟着我们走,只要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小姑娘仿佛没听见奶奶的话,只顾埋头吃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