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务科长老宋推门进来:“经理,俄侨红十字会把人送来了。”
“人在哪儿呢?”荣连贵问。
“楼下接待室。”
“好,我过去。”
荣连贵来到接待室,不大的房间里站着五个俄国人,三个男的两个女的。荣连贵还没来得及细瞅他们,俄国红十字会负责人礼貌地向荣连贵深鞠一躬,把一份材料递到他手里:“这是这些人填写的履历,请过目。”荣连贵接过履历,又抬起头,他注意到,这些人一直恭敬地站着,帽子拿在手里,两个年轻女性手里握着头巾。
荣连贵翻开履历表,对“姓名”和“曾经从事的职业”两个栏目,迅速看了一遍。
“梅耶尼亚-扎雾特-荣连贵(我叫荣连贵)。”荣连贵用流利的俄语向在场的俄罗斯人自我介绍。
俄罗斯人惊奇地相互看看。
“不要客气,请坐!”荣连贵说。
四个俄罗斯人坐下;五人之中那个身材瘦小穿长襟上衣的人,坚持不坐。荣连贵认出,这种样式上衣是俄罗斯马车夫穿的衣服。
“请坐下吧。”荣连贵客气地对他说。。
“上帝饶恕我!当着老爷的面,怎么可以和老爷坐在一起呢……老爷,我是个守规矩的人,失礼的事从来不做……”长襟外衣双手抱在胸前,虔诚地说。
荣连贵只好由他站着,看一眼履历表,问:
“查依采夫·尼基季奇·拉普申,是哪一位?”
“到!”一个穿旧军大衣的瘦高个,响亮地应一声,同时站起来。他在五人之中个子最高,身材细长,像个旗杆,35岁。在“曾经从事的职业”一栏中,填写的是“1915年应征入伍,由于跟中尉发生争执,擅自离开队伍。”
“‘擅自离开队伍’?这应该是逃兵呀。”荣连贵想,又专注地看了查依采夫一眼。
“康斯坦丁·马加雷奇·伊凡诺夫,是哪一位?”荣连贵又问。
“到!”好像前一个逃兵起了示范作用,接下来的这位也响亮地喊声“到”,同时站起来。他45岁,又白又胖,头发好像擦了头油,一丝不乱,穿一身黑西服,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在“曾经从事的职业”一栏中,填写的是“四等文官”。
“戈里果列夫,就是你了?”荣连贵问站着不肯坐下的长襟上衣。
“老爷,是我!”站着的戈里果列夫谦卑地说。他37岁,身材瘦小,脸色发黑,身上那件车夫长襟上衣,两个袖口已经磨出毛边,两个肘子已经磨破。在“曾经从事的职业”一栏中,填的是“农民”。
“伊琳娜·阿赫金娜·叶果罗娃,是哪位?”
“是我。”两个女性中年龄略小的一个站起来。她28岁,一对蓝眼睛深邃明亮,长长的睫毛像围绕在秋天湖畔的篱笆,面庞清秀,气质端庄。在“曾经从事的职业”一栏,填的是“老师,出身贵族”。
最后一个叫加尼雅,30岁,穿一件浅棕色高领套头上衣,一条裙子。“曾经从事的职业”一栏,写的是“厨娘”。
荣连贵点过名,再次请戈里果列夫坐下,可他坚持不坐。看着这个农民,再看看另外几个俄国人,荣连贵弄不明白:
“他们为什么流落到哈尔滨?”
他望着大家,说:
“你们一定会想,你这个中国人,俄语为什么说得这样溜?我要告诉你们,我14岁在海参崴学做生意,一直到37岁才回国,我在海参崴生活了23年,你们说,我的俄国话能说得不溜吗?”
“溜”字在俄语里是个挺生辟的词,荣连贵连这个都知道,在座的俄国人都发出钦佩的赞叹,然后是一阵会心的笑。
荣连贵吩咐老宋去把俄藉工程师和车间主任找来,然后对五个俄藉新工人说:“欢迎你们到‘鼎新泰’来工作!我们工厂的设备都是德国造,在同行业中属于一流。我们厂生产的面粉,分1、2、3号,1号粉是颗粒粉,也叫‘沙子面’,是一种优质面,很受市民欢迎。你们以后一定会感到在我们厂工作,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五个俄国人露出喜悦之色。
老宋领着工程师来了,荣连贵与俄藉工程师和车间主任交谈了几句,然后说:
“一会车间主任带大家去参观车间,再让工程师老瓦用两天时间对你们进行培训,培训完了就上岗,至于每个人做什么具体工作,后天再定。”
三个俄罗斯男人发出一阵欢呼。其中逃兵和四等文官互相拥抱在一起,接着二人情不自禁地去拥抱两个俄罗斯女人,被她们拒绝。
荣连贵看一下怀表,吩咐总务科长老宋,让食堂备一桌菜,中午招待新工人吃饭;又特别嘱咐,三个俄国男人每人只给二两酒,多一口也不给。
把几件事交待完毕,荣连贵感到肚子饿了,便坐上自己的马车,来到道里“老独一处”饭馆。这家饭馆的饺子,用的就是“鼎新泰”生产的“鸽子牌”1号沙子面。荣连贵经常到市内几家信誉好,使用“鸽子牌”1号面的饭馆吃饭,一是为了与这些用户保持一种友好关系,二来也是考察饭馆和食客对“鸽子牌”面粉的反映。
正是饭口的时候,眼疾手快的堂倌老薛,在店里远远就瞄见熟悉的俄式马车驶过来,赶快候在门口。荣连贵从车上下来,老薛迎上前,陪着笑脸:“荣老板,您来啦!”荣连贵走进店里:
“嗬!又是满圆儿!”
“还不都是来吃鸽子牌面的饺子。”老薛陪着笑脸说。
荣连贵自己进饭馆从来不进雅间,堂倌老薛知道他这个习惯。
荣连贵拿眼睛四下瞅瞅,看哪有空座,恰好有一桌人吃完饭站起来要走。荣连贵走过去,老薛拣走碗碟,擦光桌面,荣连贵坐下。坐在大堂中间,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的是呢,来了不就是为捎带收集意见吗。
给荣连贵上的是老三样:二两三鲜馅饺子,二两白酒,一盘酱牛肉。一边吃一边拿眼踅摸,看似他已微醺,实则是细听食客们对沙子面的反映。大堂里一片嘈杂,很难听清人们在谈什么,荣连贵经常是主动向同桌人或前后桌的人,征询意见。饭吃了二十分钟,一个俄国老头推门而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眼能认出是个乞丐。没等他走进食客,堂倌老薛就迎过去,不由分说,硬将他推出去。
荣连贵看一下怀表,差十五分1点,便离开饭馆。
从“老独一处”到家,只消十分钟路程。到了家二老婆已经穿戴整齐,单等着他回来,荣连贵陪着老婆孩子欢天喜地地上了车,一路车轮呀呀作响地向北跑,驶向中国大街。街的尽头,便是松花江。
几场雨使松花江水变得宽阔,水流也加快步伐,打着漩地向前赶路。客轮、游艇、小舢舨忙碌地在江面上穿来穿去,货船冒着滚滚黑烟,载满煤、沙的驳船在慢慢地行驶……江堤上柳树新叶寸长,一棵棵柳树向远处顺延而去,像是扯起的一条绿绸带子。江堤上游人很多,在熬过漫长的冬天之后,都喜欢到江边呼吸一下春天的气息。游人中有中国人,外国人,外国人中有中东铁路局的职员和他们的家属,有犹太商人,欧洲人,也有前沙皇的贵族和旧官吏;当然也有穿军装的日本军人和穿和服的日本女人……一阵悠扬的琴声传过来,循声望去,一个俄国老头倚着柳树在拉小提琴。宝驹朝拉琴的人跑去,他不是去欣赏音乐,而是觉得老人的形状古怪。二太太追过去,荣连贵也跟过去。老人脚前放一个旧礼帽,帽里放了几张纸币。俄国老人见一家三口中国人站在面前,欣赏他的演奏,浑浊的目光顿时明亮起来,尽显才华地又拉了一支华丽的曲子。荣连贵很有礼貌地听完整个曲子,把一枚大洋让宝驹放进礼帽里。老人向荣连贵深鞠一躬,一直目送他们离去。
晚上,二舅打来电话,问:
“连贵,俄国人给你送去了吗。怎么样啊?”
“人送来了,挺有意思:有逃兵,有文官,有农民和厨子,还有个贵族妇人,能唱一台戏啦。”
“嗬,这么热闹呀。”
“我准备先培训他们两天,再分配于活儿。”
“培什么训呀,直接让他们下车间得了!”
“不行,得培训。咱们这种加工面粉的工厂,机器转得快,技术要求高,不培训不行,容易出事故。再说分配到车间后,也得让师傅带一阵子。”
“这不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溜吗,自己给自己添乱!”
“嘻嘻,”荣连贵笑了:“还是谨慎点好,搞工业,不能有半点马虎。”
“行啊,你咋说就咋办!明天我到工厂看看这几个俄国人去。”
“来吧,二舅。”
早晨,荣连贵乘坐的马车驶进工厂大门,在办公小楼前停下,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从院里一堆麻袋垛后面走出来,跑到马车跟前。荣连贵认出,他是昨天进厂的俄国难民,戈里果列夫。荣连贵从车上下来,戈里果列夫没敢往前再走一步,像钉住一样,双手攥着帽子紧紧贴在胸前,声音发颤地说:“老爷……”
“找我有事吗?”荣连贵问。
“老爷,您还认识我吧,我是昨天您见过的……戈里果列夫,我来想对老爷说:我是个农民,会种地、赶车、做木匠活,还会打铁、挂马掌……其实无论什么样的粗活我都能干,我有的是力气,您完全可以放心的分派我做各种活,……您别嫌我个儿小,我能把8普特重的麻袋扛起来……老爷,请您相信戈里果列夫,我是东正教徒,一个守规矩、完全值得依赖的人,……我从未顶撞过我们乡里有地位的人……”戈里果列夫紧张地一口气说完。
“好哇,戈里果列夫,你是个农民,很好啊。”
戈里果列夫的紧张和胆怯给荣连贵留下强烈印象。
“我是说,老爷,您只管吩咐,无论什么样的活儿,我都能干!……”戈里果列夫看见工程师老瓦领着昨天来的几个俄国人朝食堂走去,忙说,“他们来了,我走了。”
十点钟,二舅打来电话,说马上过来。荣连贵说,过来吧,我在厂里。
十点一到,二舅来了。
“人呢?”二舅一进办公室就问。
“上培训课去了。”
“来的这几个人,以前都是干什么的?”二舅坐下。
荣连贵把桌上五份履历递给二舅,履历全是俄文,二舅不识俄文,看一眼,扔回桌上。
二舅问:“表上填的这些,靠得住吗?”
荣连贵说:“这不好说。俄侨红十字会负责人说,他们无法回国内核实,让我们一旦发现问题,马上跟他们联系。”
“一会我看看这几个人。又是逃兵,又是当官的,还有农民、贵族、厨娘,这里有没有杀人犯?有没有诈骗犯、强奸犯?我得瞅瞅。”
“瞅能瞅出来吗?”
“我这辈子在世上混,好人没遇到多少,尽跟坏人打交道了,我自个都变成坏人了,我一搭眼,坏人还能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当然好,就怕二舅看不出来。”
“走,看看去!”
“您坐着,我派人把他们找来!”
“走吧!”
二人来到食堂,工程师老瓦正在给他们讲课,小黑板上写着一些俄文字母。荣连贵说:“老瓦,请你停一下,董事长来看看新工人。”五个新来的俄国人,目光一下集中到董事长高占奎身上。戈里果列夫第一个站起身,向高占奎鞠躬致敬:“老爷好!”其余四人也跟着站起身,躬身向高占奎致敬。
“撒吉斯!(请坐!)撒吉斯!高占奎用俄语说。
五个俄国人坐下。
“董事长在俄国生活了许多年,所以也会说俄国话。”荣连贵说。
高占奎的目光似乎不经意的从五个俄国人脸上掠过,突然指着穿旧军大衣的说,“你当过兵。叫什么名字?”
“查依采夫。”旧军大衣说。
“你是四等文官。叫什么名?”高占奎指着穿黑制服的问。
“我叫康斯坦丁·马加雷奇。”黑制服彬彬有礼的回答。
“那你一定是农民。叫什么?”
“尊敬的老爷,我叫戈里果列夫,愿上帝永远赐福于您!”
高占奎拍了拍戈里果列夫的肩。突然问旧军大衣:“你结婚了吗?”
“没有。”查依采夫说。
“为什么?”
“入伍前,我挣的钱,给哥哥结婚用了。”
“结婚后呢,你哥哥没帮助你挣钱吗?”
“后来我就入伍了,……后来,就来到哈尔滨。”
二舅小声对荣连贵说:“这小子他妈缺心眼!”
“你,结过婚吗?”高占奎突然问四等文官。
“结过。”
“现在跟老婆在一起吗?”
“她在国内……”
“为什么不带她一块出来?”高占奎盯着他。
“老婆说,苏维埃政权不会要她的命。”
高占奎对荣连贵小声说:“老婆把他甩了。”
“老爷,我结过婚,有一个儿子……”戈里果列夫不等问他便开口说,“老婆是个善良的女人,会唱歌,会刺绣,在日托米尔村磨坊做厨娘,每月挣8个卢布。结婚后我一直过着幸福生活。可是这一切让乡村医士阿维林给毁了!有一天,我的尼娜肚子疼,到村医院去看病,两个人认识了,几个月后,我的尼娜就跟村医私奔了……这个邪恶的阿维林,把我的尼娜拐走了……我的可怜的尼娜呀!”
“你为什么来哈尔滨?”高占奎问。
“为什么来哈尔滨?”戈里果列夫伸出右手,使劲挠挠头皮,眼神空洞而迷茫。“为什么来哈尔滨?……老爷,一年前我跟一个朋友喝酒,虽然他是个乡下人跟我一样种地,可他经常往城里跑,做小生意,会赚钱,是个值得钦佩的人。我们好久没见面啦,好不容易聚到一块,那就喝几杯吧,喝呀喝呀,他告诉我,有人在哈尔滨看见我老婆和村医,所以,我就来了。……”
“你的儿子跟你一块来了吗!”高占奎关心地问。
“我没带他来,留给母亲照管。可是现在我想,一年多我没回去,我的儿子和母亲,大概会饿死了……肯定饿死了……我是个有罪的人……”
戈里果列夫发出低沉地,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像一只老鼠啃噬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你这样轻率地到哈尔滨来,就没想到母亲和儿子饿死?”高占奎问。
“没想到这些,老爷,压根没想到,只想找回我的可怜的仁尼琪卡。”
“也许,任尼琪卡根本就没到哈尔滨来。”荣连贵说。
“老爷,没到哈尔滨来,她能去哪儿呢?”戈里果列夫问。
“对不起,这个我不知道。”
满屋的人都笑了。
“那么,尊贵的小姐,您叫什么名字?”高占奎转向年轻女子。
“伊琳娜·阿赫金娜·叶果罗娃。”
“教师,出身贵族?”
“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的情况更糟糕,两个月前,我跟家里人在西伯利亚遭到劫匪,一家人走散了,现在只剩下我和和加尼雅在一起……”她看了一眼身边女人。
“你叫加尼雅?”高占奎问这个女人。
“是的,老爷。”那个女人说,“我是厨娘。在做厨娘前,我一直是伊琳娜小姐的仆人。”
高占奎调过头对伊琳娜说。“你还有女仆伺候?好大的谱呀!”
伊琳娜无奈地耸耸肩。
高占奎看着荣连贵,说:“这倒好,仆人到国外伺候主子来了。”
高占奎还想问什么,却对工程师老瓦说:“接着讲课吧!”
回到办公室,荣连贵问:
“二舅,要说这几个人都挺可怜。”
“姓戈的农民,贵族小姐,没有问题。”高占奎评估道,“四等文官,不像个杀人犯;逃兵能帮哥哥娶媳妇,也不会是多大的坏人。算了吧,就这样先用着,以后发生问题,再辞掉!你准备让他们干什么活?”
“四等文官,逃兵,到生产车间做挡车工;剩下三个人,到总务科做杂务;让戈里果列夫赶车兼做木匠活,伊琳娜和加尼雅负责水房烧水和厂区卫生。”
“俄国人的事不谈了。”二舅接着改变话题,“谈谈给你娶三太太的事……”
“二舅,咱不谈这个行吗?”
“别装蒜!”
“现在我是真没时间扯这个!”
“不用你费一点神儿,我一手给你操办,你呢,在你家二楼西头收拾出一间新房,咱就把新人娶家来了。姑娘是陶四太太的女儿,叫梦儿,听听这名儿,梦儿,多招人疼,长得又俊,才18岁,你小子艳福不浅哪!”
“二舅,我要到洋行去办事,您是不是先走一步?”
“你撵我?”
“嘻嘻,我是真有事要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