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了子,挖了瓤,扔了臭皮囊……舅舅蒸,姥姥尝,黄金糕甜香……”
在田庄,每年腊月,家家都要蒸一些南瓜糕,用来祭祀和食用,这种习俗延续了千年,寓意朴素真诚,一来是因为南瓜糕颜色金黄形如金砖,是财富的完美象征,可以用来祭祀和祈福,也可以供祖先神灵享用,二来是因为南瓜糕松软香甜,美味可口,是老人儿童最喜欢吃的美食,所以,这种习俗就被传承了下来。但是,田驴儿小时候,就特别讨厌吃南瓜糕,主要是因为他的哑巴老娘是从外地来的,压根就没有学会蒸南瓜糕这一厨艺,所以,每年蒸出来的南瓜糕,都硬的跟死人的脚后跟一样,等祭祀过几遍之后,它们更是硬的跟一块铁板一样了,无法下咽。所以,说起南瓜糕,都是田驴儿最厌恶的记忆。
蒸完了南瓜糕,年关也就不远了。今天,孙金生家也是照例开始准备蒸南瓜糕了,一大早,钱娃就被他爷从被窝里拎出来,给他奶奶烧火帮厨,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唱着南瓜歌谣,抱着一颗老南瓜正在挖子掏瓤。北屋炕上,酒醒之后的田驴儿,脑袋生疼,记忆空白,整个身体依然软绵绵的动弹不得,不胜酒力的田驴儿看起来脸色也苍白。他静静地躺着,一边听着钱娃的歌谣,一边努力地回忆昨晚自己醉酒的事情,但是,无论他多么拼命,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村长李元奎向自己借钱的事,却死活也想不起和村长家两个儿子喝酒被算计丢了钱的事。是啊,就像钱娃怀里的那只南瓜不知道自己会被挖子掏瓤的命运一样,田驴儿也没想到自己也已经被挖了子掏了瓤的命运加身,本质上,已经不如一只南瓜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什么也没有了,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干干净净真真实实。那种被命运再一次击倒,心底一沉的跌落感混合着昨晚残余的酒气让田驴儿眩晕地不能自已,但好在,他是躺在炕上的,所以,他跌不到更深的谷底,不,应该说他无处可跌落。他知道,贫穷再一次缠上了自己,这就是生活吧,一遍遍将他凌迟!这就是生活啊,在一次次的给予和剥夺的游戏中,将田驴儿生吞活剥,抽筋扒皮,让他生不如死却无力去死。但是,这一次,他不能流泪,不能哭喊,不能寻死,更不能破罐子破摔了,因为他此时不在空无一人的仓库里,而是活在孙金生的眼珠子里,活在整个田庄赠与他的百万富翁的头衔里!所以,他只能哑巴吃黄连,他只能眼睁睁地忍受着自己再死一遍的过程然后再一次将贫穷这个事实当做秘密揣进淌血的怀中,无声地活下去,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直静候在一边的孙金生,从门缝里看到田驴儿翻身醒来的迹象,急忙推开门,亲自端来了一盆洗脸水。
“三军侄,你醒了啊?”
“哦,醒了,头疼!金生叔,我昨晚……?”
“你昨晚啊,醉的不省人事,直接倒在我家门口,可把我担心坏了,三军侄啊,我听钱娃说,你去李元奎家喝酒了,咋醉成那样?谁送你回来的?”
田驴儿摇摇头,说道。
“我啥都不记得了,金生叔,钱娃说我和谁喝酒了?”
“李元奎的那两个土匪儿子”
被孙金生这样一提醒,记忆断片的田驴儿脑海中,闪回了几个细小的记忆碎片。
“哦哦,对,我好像和谁喝酒来着,手机,还有很多手机……”
“很多手机?三军侄,你记错了吧,你昨天不是没有买着手机吗?”
“是,没买,但是……好像……在哪儿看着来着……”
“算了,你也别折磨自己了,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没啥大不了,主要是一早上我在你的屋门口听了好几遍,生怕你喝出个毛病来就坏事了,这下好了,人没事,也终于醒了,那赶紧起来洗漱洗漱,我带你去上杨庄女方家走走”
“啊?今天?”
“咳!可不能再耽搁了,这眼看就要过年了,人家女方都回来候着你呢,要是过完了年,人家又都出去打工了,你要见啊,连人家的一根头发丝都见不到”
“哦哦,也好,我听金生叔安排”
在孙金生的催促下,田驴儿很快的洗漱之后,草草地吃了早饭,和孙金生一起来到镇子口,一人乘坐一辆摩的,来到那个叫做上杨庄的地方。这村庄,看起来和田庄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土坯房,一样的贫穷,也都有一样的被笼罩在冬日灰色天空里的绝望。两人下了摩的,田驴儿站在村口望去,看得见这个村庄过去的破败,却看不见它充满生机的未来,让人莫名地惆怅。是的,这里的贫穷比冬季漫长,没有人可以站在这个寒冷又萧瑟的冬天里,看见温暖而绿意盎然的春天,他们,只能看见彼此脸上混合着泥土气息的沧桑。
“走啊,咋站着不动呢?”
孙金生催促着。
“哦,金生叔,这个村子看起来人挺少的啊,你看,一眼看过去,零零散散的就那么几户人,咱们要去的是哪一家啊?”
“在那儿”
说着,孙金生顺手一指,然后大步在前面开始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
“这村子,以前不错,人口众多,土地肥沃,可惜,这些年年年生儿子,也奇了怪了,家家都生儿子,一生还生个三五个,这不,没几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光棍村,现在,大家都娶不上媳妇成不了家,就都不愿意呆在这里,有能耐的全都出去打工了,也算是插上翅膀飞了吧,留下的,大多是没什么本事的种地的,你说,这村子,还有什么前途?”
“哦,那咱们要去的那家,有几个女儿啊?”
“就一个,人家说了,要挑个独生子女的好人家,这不,我就给你说下了嘛,走,快走,晚了就让别人抢先了”
说着,孙金生加快了脚步,田驴儿小跑了几步,才跟上他的步伐,最后,两人来到一家非常破败的院落面前,但是,依然来晚了,而更让田驴儿诧异的是,破落的院子里,几乎站满了人,让这个狭小拥挤的院子看起来快要不堪重负了。
田驴儿望了望眼前这些密密麻麻的,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们,足足有二三十个,不用问,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大概都是相亲的吧。而更让田驴儿惊讶的是,他在这些人群中,竟然看到了阿明,而阿明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他挤出人群,朝自己走来。
田驴儿还记得那天在人市上的饭馆里,孙金生说过不会给自己和阿明安排同一个相亲对象,因为档次不一样,而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而且,阿明看到自己,会说什么?这不是明摆着是自己来抢阿明的相亲对象吗?田驴儿扭头去寻找孙金生的身影,却看到他已经走到一堆媒人身边,和熟识的人开始抽烟聊天起来了,根本不看自己,而阿明,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
“三军哥,你也来了啊?”
“哦哦,是啊,是啊,阿明你也在啊”
“是的,虽然那天担心过这种情况,但是今天看来,还是要和三军哥竞争了,三军哥,我知道你是百万富翁,我怕今天我又没有希望了”
“呃,这个…….阿明啊,这是金生叔安排的,我其实也不知道他还安排了你,而且,金生叔带我来的时候也没有说起……”
阿明摇摇头,说道“不,我是那边那个媒人带来的”说着,阿明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和孙金生交谈的一个中年男人。
“怎么?你不是也让金生叔给你说媒的吗?”
“是啊,但是我已经相亲两年了,越往后越困难,所以,我不但发了今生叔的媒,还发了别人的媒,算是双重保险吧,这样能尽快相上,成功的机会也大一些”
“哦哦,这样啊”
虽然阿明的策略很棒,但是眼前的形势不容乐观,因为在他和田驴儿之前,还有十几个等待的小伙子,田驴儿不禁问道。
“我没想到相亲的场面这么大,和集体相亲差不多,虽然,只有一个女的”
“是啊,像集体,那是因为男方人太多了,而女方只有一个,真的是僧多粥少,成功的希望渺茫啊”
“我的个奶奶哦,那还了得,我可是真是等不及了要看看那女方了,这样下去,她这不是成了皇后了嘛”
“哼,比皇后还金贵呢!三军哥,你是不知道,我还见过更大的场面呢,说了都没有人信”
“那你说说,反正现在也闲着无聊”
“嗯,上一次相亲,人家女方一家人在里边相,男方两个两个的进去,这样就有比较性,然后当场淘汰一个,留下一个,这是第一轮,到了第二轮的时候,就从留下的那些人里边再进行两两比较的选择,如此反复,直到选择最后一个,才能和女孩子走到一起”
“我的个天啊,这听起来不是和电视里的那个什么匹克比赛差不多嘛!”
“奥林匹克!对,和那个比赛真是差不多,到最后就是胜负决赛,咱们这里啊,相个亲结个婚,比参加一场奥林匹克竞赛都要残酷,实在是没法活了!而且啊,奥林匹克比赛你要是赢了的话,还给你发金牌,咱们这儿啊,你要是赢了,就得花彩礼了,而且彩礼年年涨,一个女儿卖几十万,这生意真划算!我以后啊,要是结了婚,我就希望全部生女儿,一个带把儿都不要,而且生的越多越好!这样,要不了几年,我就发家致富了!”
“额……”
阿明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什么不对,但是,却现实的让人无法反驳。虽然,在农村,重男轻女的风俗不像过去那么严重了,但是养儿防老的古训没有变。儿子,作为一个农村家庭的主要劳动力,还是有很大的存在价值的,但是没想到在阿明的人生规划里,已经被摒弃,被痛恨,被抹杀。
说话间,女方家院子里,一个小伙子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低着头讯速地离开了,这场景不言而喻,阿明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望着那人的背影,说道。
“正好,看起来,我的机会多了一点,越是前面的没希望,我就越有希望,要是前面的相上了,咱们就白来了!”
说着,阿明脸上的笑意迅速又消失了,因为他的眼前站着田驴儿这个百万富翁。于是,他止不住地叹息,接着说道。
“哎,我看我是白高兴了,三军哥,我和你比起来,就是个穷光蛋,要是那女的知道你是百万富翁的话,那今天下午这一院子的人里边,全都白费劲了,也就不用相了,估计谁都没有你有钱啊”
“额,阿明啊,其实我……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了,也不知道咱们这儿,女方的彩礼,大概都要多少钱”
“这个三军哥不用操心,最低的十万,高了不封顶,你要是今天给个十八万二十万的,女方家乐开了花,今晚就能让你们拜堂成亲”
“你是说,最低也要十万?”田驴儿压抑了几遍内心的震惊,才缓和了语气用平常的不经意的口吻反问道。
“是啊,十万还是几年前的数字呢,现在人家要十万还都是要的少的,还算是讲点人气,知道嫁女儿是为了让女儿嫁过去过好日子的,而不是单纯的卖女儿的了。”
“额,那我看我还是不用相了吧”
“为啥?!”
阿明难以置信,万分震惊地望着田驴儿,以为他说的是胡话。
但,只有田驴儿自己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放弃这一次相亲机会,因为,他田驴儿不是个百万富翁!因为他现在身无分文!但是,没有人相信!就算他现在说出了事实,也不会有人相信,阿明不会相信,孙金生也不会相信,所以,他现在必须是个百万富翁!
“因为……因为我想我还是让给你吧,你好好地相,最好相上,我不急,再说了,我还想翻修一下老屋呢,或者明年再来也行”
听到田驴儿这么说,阿明疑惑忐忑的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也恨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来给田驴儿一个拥抱,但是在这里,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拥抱是不行的,所以,只能握手,阿明紧紧地握住田驴儿的手,发誓自己一定要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一定不让田驴儿失望。
但失望在所难免,后来,田驴儿听说阿明那天等了一下午,根本连女方长啥样子都没有看见,原因是他前面有人已经相上了,所以,也就没有阿明什么机会了。
唯独孙金生听到田驴儿的话,很是不解,他认为田驴儿不应该轻易地将那么好的机会让给别人,虽然说有钱人啥时候都有机会,但是田驴儿的年纪毕竟也不小了,尤其是在农村的婚姻市场,男方的年龄和给出彩礼数一样,是很重要的条件之一。
回到家的田驴儿也一直很沉默,内心压着一块十万彩礼的阴云,整个人蔫蔫儿的。这更加让孙金生疑惑,猜测不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自己的财神爷心生烦恼了。
“三军侄啊,今天,你怎么突然就放弃了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难道说你……压根儿就看不上咱们农村的姑娘?”
“不是不是,金生叔,我只是,只是有点……”
田驴儿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此时的心境,是悲伤吗?好像不全是,而且,悲伤也无济于事,因为从一开始他田驴儿就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百万富翁,所以,在被李元奎一家榨干之后,他还是田驴儿,还是那个穷光蛋,有什么好悲伤的呢?是烦恼吗?好像有些,烦恼自己的贫穷,烦恼从一开始就投错了胎,生到了这片贫穷的土地上,但是现在,自己又不能回去,哎,烦恼果然还是有的。而且,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办?继续充当百万富翁还是说出事实,重新体会一遍八年前那样的世态炎凉?
不,不能倒退,生活不能倒退就像田驴儿不能倒退回他娘胎里一样,只能向前。想来想去,田驴儿最后决定,所以,生活就交给生活吧,自己不用去想了!大不了,继续充当他的百万富翁就行了啊。想到这里,他内心的阴云开始散去,再说了,十万彩礼又不是马上就要,它只是一个数字,和百万富翁这几个字一样的重量,既然他田驴儿能担负得起百万富翁这么重的头衔,区区十万彩礼有什么大不了,这个数字不应该挂在心上。但是,也应该对孙金生有一个交代,于是,他搜肠刮肚,准备编造一个漂亮的借口来搪塞孙金生,没想到孙金生忍受不了田驴儿的沉默,再次主动地问道。
“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
“嗯嗯,对,身体不舒服!是有点身体不舒服呢”
孙金生如释重负,似乎只有问对了病情,才能对症下药一样,有些自鸣得意。
“那我就放心了,三军侄啊,那你今晚也早点休息,明天,我再带你去一家,总之,今年一定要解决你的终身大事的问题,哎,三军侄啊,你不知道我可是真的为你操碎了心啊”
“我知道,谢谢你啊,金生叔”
“哎,一家人怎么还客气呢,不要跟我见外,那你歇着吧,明天还早起呢”
说着,孙金生退出了北屋,还顺带着为田驴儿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