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长安的空气又冷了几分，院子里的梧桐叶子又凋零了几片，已经嫁为人妇的刘贞一如她在慈恩寺一般，静静得站在窗前，看着随秋风舞动旋转的落叶慢慢飘下，聚成一片。
女子的腰很纤细，装饰华贵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臃肿了，她款款系了系腰间的绸带，白得没有血色的玉手轻轻抬起朱笔，在空白纸张上随意描绘些秋日工笔风光。
桌案上的茶早已经被吹凉了，塌上的糕点拼盘也不知道热了多少次，她很少动过，也很少离开过窗前的五尺桌案。
刘贞口渴了些，轻轻放下朱笔，端起青瓷茶杯，小抿了一口，茶是好茶，泡茶的水是好水，但无论怎样细细品味，却怎么也尝不出滋味。
“今年的秋儿，来的可真快啊…..”
刘贞低声呢喃着，慢慢推开了屋门，走进了已经席卷着金黄落叶的院子，挽起长长的裙摆，轻轻踏在小石子上。
石子很凉，即便隔着绣鞋，她也能清清楚楚感受到沁人的寂寞。
几天前赵王世子和汉国公长女的大婚在京城可谓是热热闹闹，不说二人家世显赫，就说赵王李莫言被称作河北信陵君，汉国公刘汉瑜被称为河南孟尝君，这一南一北，天下但凡有些名声的人无不来京庆贺，一时间长安城内从天下各地前来的人络绎不绝，王府外贺礼祝词堆积得如山似海，王府内更是张灯结彩，气派非常。
赵王世子李琅麟作为皇上的亲侄子，王太后的亲孙子，单说皇家宗人府为了礼仪排场就忙的焦头烂额。各地镇国将军及以上的皇室宗亲无不派人进京庆贺，就连那一直坐镇扬州沧海楼，足不出户的广陵王，这次也特意嘱咐世子殿下前往京城参加大婚庆礼。
远在凉州省亲的丽妃娘娘和公主殿下也特地派人送去了贺词和贺礼，本来还在山东赈灾的礼部尚书王正德，听闻了深得自己赞许，论辈分算是自己表侄子的婚讯，也兴高采烈得连夜从千里外赶回京城。
这突如其来的大婚消息，让本就藏龙卧虎的京城变得更加风起云涌。
京城内，流传有文武二王的贤名雅号。
关中王家作为十八世家位列上六家，是开国功臣上柱国王虎霖的后裔，家族世代与皇室联姻，繁荣昌盛。例如如今深居西宫，执掌半壁皇城的王太后，就是现今王家的执牛耳者。
王太后有两个侄子，一个便是王正德，学识品行都是如今学者翘楚，官居礼部尚书，执掌礼部十八司，可谓是清名远扬，贤名旷达，只待内阁老人退休，他便可攒够资历，入阁为相，是第一人选。
第二个名叫王正贤，三十年前师出辽东，后进入皇城禁军，十年前兵破蒙元，如今位居神策军右指挥使，执掌三万神策军，拱卫京畿，文韬武略，可谓是京城炙手可得的帅才，威名远达，不在他表叔，京城都防御使王憬之王老将军之下。
王正贤在京城的府邸很大，也很是阔绰，府内金碧辉煌，亭台楼阁，小池石桥，跟他堂兄王正德的朴素礼部尚书府恰恰相反。
将军府内，大堂上，太师椅前……
“女儿啊，你怎么刚回来几天就说要走啊？……唉别别别，你看爹这儿特意给你从广陵王那骗来的剑谱……啊，一本，两本…..”
一身布衣的老人微驮着背，一边从身边仆人手上托盘处清点着本本写着剑谱二字的册子，然后一本本摞在太师椅上。
“姑娘家现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我看王正德他家的紫嫣都天天都是锦衣玉食，泡的是玫瑰浴，洗的是牛奶汤，你老爹我怎么说也不能被王正德那个老古董比下去不是？乖女儿你看你这一趟去那什么岐山，吹什么是灵脉养气圣地，结果你看，身子又瘦了，皮肤也被晒得黑了些，你要练剑干嘛非要去昆仑派那鬼地方啊？你就在家里练，爹帮你找最好的剑师，找最好的剑谱，干嘛…….”
“爹…….”
那边的明媚女子叮咛了声，她淡声道：“女儿不喜欢长安的喧嚣，还是陇西的静谧更符合女儿的性子…..”
老人哦了声。
那女子仿佛看到了老人眼中那消瞬即逝的落寞，她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连忙轻声道：“哎呀，都是女儿的错了，爹您别放在心上。最近师门没什么事，女儿这几天也不着急走，就好好在家陪陪您老人家…”
老人这才露出了笑容，他接连说了好几声好，然后兴高采烈得把一摞的剑谱都交给女子身旁的丫鬟手上。那丫鬟平时见惯了老爷的阴沉森严，这几个月头一次见老人说话如此平易近人，也是有些暗暗失措。
一身朴素布衣，相貌平平，根本看不出是京城响当当一号人物的府邸主人笑呵呵得嘱咐身边的人去布置晚餐。
大堂没有关门，一阵秋风吹来，穿得比较单薄的老人不禁一个哆嗦，习惯性捂紧了衣裳，然后语重心长得跟女儿说天气冷了些，若是昆仑那边衣服不够，记得这回从家中多带几件。若是衣服不合身了，尽管跟爹说，爹跟你去找皇宫为宫人做衣裳的公公，让他为你贴身做几件…..
已经习惯了老人絮絮叨叨的女子莞尔一笑，当初她去昆仑派求学，有一方面就是禁不住老人毫无止境的絮叨，当时还很叛逆的她不懂得什么叫家，直到如今游历在外好几个年头，经历了世间百态，她心中最挂念的除了那个很久以前老是逗自己的骑牛小道士，便是他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大得没有边际的家了。
父亲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加上性格阴狠沉稳，在京中没有人不敬畏他。但在她眼里，已经有些驼背的老人始终都是那个一脸和善，只会笑呵呵哄自己的普通老头。
直到她去了昆仑求学，认识了很多名门大族的公子千金，一直对家懵懵懂懂的女子才发现，为什么自己的家中人那么少？
为什么别人家都是有好几个娘，有数不清的兄弟姐妹？唯独自己打生下来起，除了那个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病逝的娘，就再也没有其他家人。
她后来才知道，为了子孙成荫，为了王家的势力稳固，在西宫的王老太后曾经无数次催自己的爹续弦，但无论如何，自己的老爹宁愿马上到手的侯爵不要，十几年里，也再也没有娶进门过一个女人。
......
女子耐心得把老人的话一句句都记在心里，频频点头。
老人也是说的有些累了，他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又撇头看了看跟女儿一起来的姐弟俩，有些不好意思得说道：“哈哈，我这张老嘴啊，一见到婵儿就说个不停……这次好不容易过来次，林家丫头和小子别太生分了，说起来我当年也算是林老太傅的门生，你们既然是婵儿的朋友，老太傅的孙辈，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在京城有什么事，就跟你们王伯伯说一声，管他是外边来的王爷还是京城里的大官，哈哈，你王伯伯还真没怕过谁哈。”
林家少女淡淡得笑着，拉着身旁的少年恭敬给老人道了声谢，老人笑呵呵得教人给姐弟俩去收拾行李，整理房间。
神策将军府很大，虽然远远不及洛阳汉公府那般占地数百亩，伴山依水，但因位于京城喧嚣，所谓长安地贵，自然也是十分显赫。
林家少女感叹道：“师姐，你家修的这般阔绰漂亮，王伯伯也对你这般好，要换是我，早就不回昆仑派了…..”
正是王婵的明媚女子轻笑道：“所谓别人家的都是好的，换我说啊，林妹妹家在姑苏湖边的园林才是好地方，清静幽雅，人杰地灵。这里虽然气派，但还是太世俗气了，好是好，但就是不喜欢。”
林家少年好奇问道：“姐姐，这次来京城，那个赵王爷世子妃，是不是汉业哥哥的姐姐啊？”
林娟笑回道：“都来了几天了，你不会现在还不晓得吧？”
正是林天羽的少年挠头道：“怎么会？我只是好奇上次在汉公府的寿宴，那位刘姐姐既然是刘伯伯的女儿，为啥我却没有见过她呢？”
“诶….也是啊……”林娟也是被问住了，那几日在汉公府，她一门心思都在那个公子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零碎小事了。
王婵见状，插嘴道：“我听说这几年刘贞姐姐一直都在大慈恩寺清修，具体是真是假，我也不是很熟，也是不具具晓得。”
“大慈恩寺？….”林娟疑声道：“若是要清修礼佛，去尼姑庵不是更好些…..”
王婵摇摇头，道：“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了，这次你们好不容易来次长安，我怎么说也要尽好地主之宜。前些天赵王世子和刘贞姐姐大婚，京城现下很是热闹喜庆，听说城西的布庄进了好些新奇货物，现下还早，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吧！”
林娟欣然允诺，那林天羽却愁眉苦脸，心想若是跟着这些女子逛街选裳，怕是要好几个时辰无聊透顶了。
林天羽努努嘴，暗暗想道：“唉……早知道就跟着孙师兄，高师兄他们去西川玩耍了…..”
.........
.........
城西的布庄，王婵选了好些衣裳，但她自己不穿，全让布庄的老板把东西记在了林娟名上，下午便可以送到神策将军府。
“好了好了，听说苏州刺绣是一绝，待明年去了你家，林师妹再好好补偿我吧….”
林娟只好收下，她看了看布庄门口，疑惑道：“唉……小羽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们么，怎生现在又没了踪影….”
王婵好声道：“林师弟好不容出来一趟，让他跟我们这些女孩子家转布庄挑衣裳，也是太过无趣了些。”
林娟皱眉忧心道：“那……那也不能玩得过头了吧，他年纪又不大，生怕惹些什么事情。”
王婵点了点头，她向那边守在布庄外的老汉打听了声，老汉懒洋洋得回了几句，她脸色一变，忧心衷衷得小跑过来说道：“糟了，林师弟他好像跟人起了争执，刚才被约到城北那边比试了….”
林娟也是惊慌失色，她小声道：“小羽他也不是爱出头的人啊，哎呀，就知道他自己出来肯定会惹事…这京城不比陇西，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婵道：“林师妹也不要太惊慌，想必林师弟也没走多远，我们快些去看看，想必还来得及。”
林娟点了点头，二女本想快些跑过去，但苦于刚刚出去时换了长裙，加上这里是京城嘈杂之地，一时间也快不了，纵然有了一身提气轻身之法却也无从伸展。
经过一处破败院子时，林娟无意间看了一下，院子门牌上刻着【琅琊阁】三个字，不知怎么的，林娟莫名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自己迟早还会来到这里一般。
林娟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端庄了，一路打听，和王婵一直快步走到了城北边角处的一条街道上，看那边人群聚集，熙熙攘攘，仔细一问，果然是林天羽在那里，似在与哪位公子哥比试剑术。
“小羽......”林娟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赶紧挤进了人群之中，本来人群中的人还有些不满意，但一回头瞧见是个秀美娟丽的千金小姐，就顿时没了怒气，尤其一些官宦的公子，为了一搏美人欢心，特地装作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让身边的仆从家丁为林娟开道，口口声说小姐有请。
林娟轻声说着谢谢，然后便理都不理得往里面小跑过去。
那些公子哥脸上一阵尴尬，白一片红一片。
人群之中早已经空出片地，上面围着五六个高大家丁，中间一人身穿绿衣青袍，笑脸盈盈，挥着折扇，标准一副贵公子哥的模样。
林天羽手持长剑，就一脸正经得站在那里，凝视面前的贵公子哥。
“小羽！”
林娟呼叫着，小跑进了空地中，也不看别人一眼，直接把一脸错愕的林天羽拽了出来。
那公子哥一脸玩味得打量着这位突如其来的青衣女子。
公子笑声道：“在下和这位小兄弟正想为大伙献丑，较量下剑术，姑娘是这位小兄弟什么人，为何要扫了大家的雅兴？”
这公子仿佛很有号召力，他话音刚落，底下的人就扬声附和，无不指责林娟的无理取闹。
林娟哼了一声，毫不在意得就拉着林天羽往回走，但是人群忽然闭合，林娟一时也走不出去。
林天羽不忿道：“姐姐，你为啥拦着我啊？那人他…….”
林娟轻声责道：“你还说？在京城你人生地不熟的，可不能再招惹是非了…”
林天羽喃喃道：“不是还有王师姐和王伯伯么…..怕什么啊……”
林娟气道：“人家好心招待我们，我们哪里能麻烦人家？”
林天羽不出声了。
那位被林娟扫了面子的贵公子冷笑说道：“二位好大的气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刚才这位小兄弟说本公子的剑是花架子，好大的口气，怎么现在反而没了种，反而让姑娘家护着啊？….”
台下哄然大笑。
林天羽气不过，刚想反驳，就听见人群中有女声道：
“曲卓然，你别花言巧语，仗势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