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死一般的静寂下面,掩藏着一股力量。
江一凡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轻飘飘的样子,渐渐沉入乱石铺陈的山谷下面。然后就感受到了力量。
力量,不是一股。
冰冷的,不近人情的压制力量下面。还有另外一股力量,带着一种被镇压后的咒怨,和渴求东山再起的焦灼。
两股力量僵持着,如同相持了几千年一般。时光荏苒依旧无法化解它们之间的对立。
它们就像是矛与盾、昼与夜、黑与白。对立,却又纠缠在一起。相互交织。
它们甚至还有自己的名字。
那股急于翻身的力量,鼓胀的急躁之中,显露着它是谁,从哪来,又为什么被镇压于此的那段历史。
江一凡调整着呼吸,想要把自己更加深入地沉浸到力量当中,读出那段历史,读出它们的来历。
山坡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江大哥!”
江一凡睁开眼,是何丽。
“宗老师让我来喊你们,回营地了。”
何丽站在山坡上冲着江一凡喊道。二尕也站起身,嘟囔道:
“这个地方,还真是怪怪地,一下子就又冷死个人了。”
冷,是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
江一凡冲着山坡上的何丽挥了下手,示意他们马上就回去。
落山的太阳,把最后一抹阳光泼洒到天空,却已经不足以映亮泛起的夜色了。
营地里,已经搭起了工作帐篷,帐篷里摆满了驮马上卸下的设备。
老张的媳妇架起炉灶,在准备晚饭。
小金在高坡上架设了便携的通讯基站。有了通讯基站增强信号,老宗联系了留在州里的老张,雇佣帮手连夜往营地赶。
马队已经离开了。
卸下设备的马匹,不再服从马夫的管束,循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跑。赶马的马夫从老宗那里领了租马的钱,急匆匆地去追他马。
二尕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支起宿营帐篷。撑起的帐篷里铺着防潮地垫,睡觉时还有羽绒睡袋。
二尕钻进帐篷里,把收集到背包里的石头籽全都倒出来,一颗一颗地看着,拿起一颗递给江一凡说道:
“哥,你看这个,多好看。”
江一凡打量着那颗石子,冲二尕说:
“这一种,叫石脑。那种红色透明的,叫石髓。最少见的,是一种绿色的石头,叫石胆。”
二尕看着江一凡,一脸敬佩地问道:
“哥,石头的事你也知道?”
石头的事,江一凡当然不知道。江一凡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你还别看不起这个随口一说,有时候还真是蛮准的。
上小学时,老师问“谁在黑板上画了个王八!”
江一凡随口说道“小明!”
放学后,江一凡被小明追着揍,打得嗷嗷的叫唤。
帐篷外面,老张的媳妇做好了晚饭,大声喊着:
“开饭了开饭了!”
江一凡和二尕钻出帐篷,营地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什么人,站住!”
接着就是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
营地外面,几个人举着火把,被端着防暴霰弹枪的司机拦下了。
沿着来时的山坡上,还有更多的人举着火把一路赶过来。星星点点的亮光,看起来至少几十个。
当地的山民?
不管是些什么人,要是被这几十个人冲进营地,都会很麻烦。
老宗冲着端着轻型冲锋枪的大块头打着手势,示意他留神营地。接着向外走去。
二尕看着,接着冲江一凡问道:
“咋回事?”
看到江一凡跟在老宗身后往营地外面走,连忙从帐篷里拎出自己的背包,跟在江一凡的身后。
举着火把的,都是当地山民。当地的,山地民族。
几个人被端着防暴枪的司机拦住去路,操着当地民族的语言,大声说着什么,情绪显得格外激动。
司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老宗也听不懂。
江一凡,就更听不懂了。
营地里,唯一一个能听懂的,是那个随行的警察。
可是那个警察几口白酒灌下去,直接睡死过去,再没醒过来。
陆陆续续赶到的山民越聚越多,很多人身上带着武器。挎在腰间的长刀,背在身后的火铳。
火把摇曳的火光中,映出山民的一张张脸,带着怒气冲冲的样子。
司机紧攥着手里的防暴枪,不时地瞥着老宗。
司机有枪,而且也不怕开枪。只是,面对的山民,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他手里的那杆枪,97型短管泵动式霰弹枪,警用制式武器。
除了警察,也被指定给金融押运公司的押运员,作为标准武器来携带。
97式发射12号杀伤霰弹,威力惊人。近距离内被一枪击中,就算不毙命也会落下终身残疾。但短管枪身有一个致命弱点,载弹量太少。
五发弹,一旦打完了就要一颗一颗地重新填弹。而面前的山民,起码四五十个。
老宗示意司机放低枪口,自己站了出来。
老宗也害怕出事。
面前这些山民,可能不喜欢种田也不喜欢做工,但他们格外喜欢打架。局面失控,几十个人冲进营地,捣毁营地抢走设备倒还好说。闹出人命,可就麻烦了。
看着那些山民,老宗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举在手里,然后指着右下角落款的地方,一个红通通的政府公章,冲着那些山民大声说道:
“我们,政府派来的,考古队。有政府发放的,许可文件。”
老宗说着把手里的那张纸举得更高,让更多人看到。
面对老宗的那些人,根本不去看老宗的手里举起了什么。
那些山民,不在乎老宗是谁,不在乎老宗手里有什么。他们气势汹汹堵住营地,就是想要冲进去的。迟迟没有动手,也不是害怕司机手里那杆枪。是因为,主事的人还没来。
老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江一凡。
面对这样的局面,江一凡也没辙。
老宗请江一凡同行,就是要让江一凡在关键时刻,能出头控制局面的。
可是江一凡能挡住神誓,能挡住遮目,却挡不住这些山民。
打架这种事,就不归江一凡管。
很快,山民们等待的,主事的人来了。头上一顶宽檐笠帽,身上披着一件厚实蓑衣,手里举着火把。
能有六七十岁?面容清癯。
主事的人年纪虽然大,腰杆却挺得很直。站在那里显得很威严。
在他身后,跟着赶马的马夫。
这些马夫,常年在大山里走村串寨,熟悉山里人的各种方言。
主事的人来到现场,那些山民安静了许多。
马夫冲着老宗介绍着主事的老人,说道:
“披墨。他们的头人,领导。”
总算有一个能帮忙翻译的。老宗冲着马夫说道:
“你告诉他,披墨。我是大学的教授,在大学里教书的。我们这一次,是受到自治州政府的委托,来这里组织考古发掘的。我们有政府的文件,他们不能阻拦。”
马夫连说带比划地,把老宗的话翻译给主事的老人。老人打量着老宗,说着话。
马夫向老宗翻译道:
“披墨,向你问候。说,这里的山谷,住着神,不能被打扰。你们必须离开。马上。”
你说这些,没有用。
江一凡看着马夫,又瞥了一眼老宗。
你越是告诉老宗这里有神,就会更加坚定他留下来的信心。老宗千里迢迢地赶来,为的就是找到它们。那些神。
老宗冲着马夫说道:
“你告诉他们,我感谢他们的提醒,为我们的安危操心。你帮我问问他们住在哪个寨子,我会派人送礼物给他们。你再告诉他们,我们不会打扰到神,我们是来研究神,研究神的文化的。”
马夫把老宗的话翻译给主事的老人。老人摇着头,大声说着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峻起来。
老宗也看到主事老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又冲着马夫说道:
“你告诉他,我可以给他钱,现在就给。只要他带着这些人离开,别再来打搅我们。”
马夫看着老宗,显得很犹豫。老宗催道:
“说给他听。”
马夫把最后一句话说给主事的老人听,老人突然间就发火了。
主事的发火,跟在他身后的当地山民,也开始按捺不住了。
马夫冲着老宗说道:
“披墨说,他们,是神的战士,保护这里,不让恶的人,恶的神,打扰。披墨说,你们必须走。马上,不能商量。”
这下完蛋了。
江一凡瞥着老宗。
这些山民,跟其他地方的山民不一样。他们不受收买。
老宗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马夫又说道:
“披墨说,你们不走,他让族人,带你们走!”
听到这句话,司机转回身冲着营地里的大块头打着手势,示意他做好准备要开干了。
江一凡突然冲着马夫说道:
“你问主事的披墨,认不认识这个符号。”
说着蹲到地上,一边回忆着神山下那个小和尚脑袋上的纹身图案,一边在地上画出来。
那个图案,按照江一凡的理解,就是一条蛇张开嘴,吐出分叉的蛇信。在旁边,还有一道凌空劈下的闪电。
那个符号,驼子也有,在他的脊背上。
而驼子,自称是神的人。就像披墨说的,他们是神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