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月光,星光朦胧,溪声鸟鸣,更衬得华山静谧。
约莫半个时辰前,神君驾临华清宫。
说好听些,便叫驾临,说明白些,则是辗转几番,搭了牛车,徒步偶遇华山落掌门才得以进山歇息。
虽是如此,华山上下仍然沸腾。后厨顿时有了人间烟火之气,油倒入锅中发出清脆的声音,菜肴浸入油中染上酥香的气味。
斜阳偏偏,华清宫内食香阵阵,酒乐升平,纵是远隔千里,也有隐隐笙歌作响。
自三月瑶池水浇灌而长成的芍药花内攫取的花香在灯芯内随烛线一并燃烧,灯火通明,花香十里。
而此刻,“咚——”随着一声宵禁钟声敲响,山里的喧哗声逐渐消散了。
倒是那神君的厢房,却又笙歌泛泛,暖黄色的灯火照着地上的淑影晃动。
萤火的光辉在天际飞舞,底下是一素衣女子,在花间起舞。月白色的鞋与绿叶红花相接摩擦。
瞧得出她心里极不舒服,像她飞扬的发丝那般,浮躁焦虑。
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仪儿,”抚琴的白衣男子蓦然停下信手拈琴的手,字正腔圆地唤了声女子的名字。
女子的动作戛然而止,却始终背对着男子。
男子如画的眉目漂浮着神气,那是世间万物无法比拟的神气:“你怨我。”用的陈述语气,似乎不需要得到她的认可或否定,只是说与她听罢了。
闻言,殷仪缓缓转过身,阑珊的灯火印得她的眸子灰蒙蒙的,似有薄薄烟雾氤氲,又好像柔情似水,清流一时凝噎。
少顷,她努力扯动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迈开步子,不紧不慢不徐不疾不轻不重,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凄寂的夜色被她轻轻踏住。
她平静地斜坐在他与琴前,白皙的手指抚上弦,轻轻玩弄挑拨,良久道一句:“不怨你。怨宿命,怨我活于世上的这一千三百年。”平静得像是在念他人的文章。
“我们加起来都快四万八千多岁了,何故再骗自己?”清流将她的手从琴上拿开,却不慎撩动了几根弦,泠泠的琴声立刻溢满耳畔。
“他人的错为何要你来受?”她拢了拢如瀑发丝,今日未曾将它高高束起,任它随意披散笼在脖颈处,颇有些燥热,“更何,你是神啊,九重天上最高贵的神氏啊,多少人求之不得,慕之不及的神忯啊。”
愈加上扬的语调里暗暗掺杂了点儿不易觉察的苦涩。
他嘴角微微抽动:“如果可以,我当真不想做这神氏。若我不为神,便见不得人间疾苦。若我不为神,便听不清苍生悲弥。”
神,不是谁皆可谓之。
她听得明白他的苦涩无奈,开口准备说些柔软的言语:”清流……”
却在开口的霎时间,诧于眼前人的作为,话音戛然而止——不知何故,方才,他猛地凑到她的面庞前,只余微微狭缝,惊得她不敢言语。
满天的梨花簌簌的洒落,阑珊的烛光勾勒出迷离的月色,周遭朦胧似画的恍惚,纵然清爽的风声吹过,也熨不干这心头的红晕。
橘黄色的灯火照得他的绝世容颜或明或暗,他炽热的呼吸席卷而来,蔓延到殷仪的面庞,她白皙的面庞霎时席卷上无尽的潮红,红扑扑的。
突然,清流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猛然间,一把扼住她白皙修长的手,一手又从膝处将她挽抱而起。胸膛紧紧贴着她,她慌了神,脑海里什么也想不起,只是深深感知他胸腔里起伏的心跳。
好一会儿,她才惊醒自己遭了轻薄:“你……你作……何?”她难得的吞吞吐吐,不免失了往日的光华。
“时辰晚了。”他薄唇轻启,清清冷冷吐出四字。
殷仪不明所以,凝噎无语,怔怔的看着他。
但见他白衣飘飘,几步走到门前,微微颔首,花梨木门发出一声细响,随之而开,他匆匆踏入。俄而,便又闻声响,她被他扔到榻上,旋即在榻上滚了一遭,想来是恼了,连忙跳起。
却又被他一双修长的手扼住手腕,按倒榻上。
月光轻轻散落。
他乌黑的长发垂到她白皙的脸颊上,漂亮的薄唇近在眼前。
距离近到,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上下跳动的心脏,血脉里喷张的血液,以及他脑海里炽热的念头。
他亦然可以清楚地听见她血脉中翻涌起伏的血液,感觉到她红唇的柔软细嫩,像甜蜜的花羹,感觉到她本就火热的身体在轻微且无意中的触屏和摩擦下越发滚烫。
又好像跌落漩涡,坠入她的眸子里,血脉顿时喷张,心跳跌宕,呼吸灼热,目光炯炯,却又不甘在这皎皎月光里堕入红尘。
正不知所措时,幽幽晚风吹来了几片薄云,恰恰遮掩了月的光华。大地突然沉沦。
望不清,却也知晓此间必是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欲语换休。
她脸上浮起无尽的红,像潮水般涌起,迷离恍惚,目光却依旧炯炯直视他的双眸。
少顷,竟如受了蛊惑般,纤纤玉指魅惑但极不娴熟地撩扯开他的素色白衣,小心翼翼地抚上光滑的肌肤。
两人的容颜明明灭灭,直到今夜不合时宜的月光再次冲破云层,华丽地流泻而下时,灼热的呼吸这才再次有所顾忌,停止在榻上游走。
却又闻见,无名暗香缭绕,好似来自神秘国度的气息。
蓦然,褪去了温润的他一扬含了几分魅惑的手,两侧白色的纱帐徐徐落下,如氤氲的雾气,缓缓遮住她远处的视野,将她眸中的所有一切清走,只余他。
红烛的光悄无声息地亮起,整个房内如彩云遮掩。
此时,她深深惊艳在他的绝世容颜中,竟不禁徐徐闭上眼睛,顾不得脸上愈加明显的红和胸口愈发焦躁的灼热感。
繁星点点。
蓦然,她却只听闻一声叹息,觉手腕上的桎梏消了,睁眼才望,那人影已走远了。
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兀自吹熄了红烛,凝望着他的去路,叹道:“斯是何意?”
第二日。
清晨的阳光透过银色的结界落满了整个华山,五彩的朝霞给满山的梨花披上玫色华裳。
好一个,华山晖。
美妙绝伦的华山一切都浸在花香之中,一切都充满阳光。清流醒时,细细穿戴一番,这才推开窗,视野尽头,是一眼望不见头的梨花。
落东君本是专掌春季的上仙,如今又兼华山掌门,自然也就将长年的春色一同带来了华山。自然虽已入秋,这满山的春光仍旖旎,梨花还带雨。
几乎可以与神力庇佑而四季常春的昆仑相媲美,只是这十里梨花,远不足瑶池一侧的百里春桃。
殷仪今日着一件青裳,右下的衣角上是只白丝绣上的荚蝶。
有几片花瓣纷扬落在她的肩头,美得不像话。
清流踱着步子,走出门去,远远地看着殷仪地背影,一如既往温润的声音响起:“仪儿,该走了。”
殷仪也不转头望他,只是点头,道一字:“好。”
遂拍了拍肩头,将梨花拂到草上。
清流循着光下的梨树影,朝殷仪走去,只是语气中无了昨日的温情,多了几分凉意:“我离门中已有一月多,也不晓得门中事物如何。故而,我们要快些回去了。”
“如何快些?”殷仪薄唇轻言,“你说的轻巧。”语罢再次昂起低垂多日的头,仿佛自己仍是初见那夜的青丘小霸王。
却傲不过半刻,她只觉双脚微微离地,身躯越来越轻,四下里的花草渐渐变淡,最后退出视野。
腰间似有一双温暖的掌,懦懦低头一看,原被清流搂着腰乘风而去。
风过无痕,却把她耳边的发丝撩动,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微微颤颤。
“小仪儿你莫晃啊。莫逼我将你松开。你可知此间是第三重天啊,于此掉落,想来连尸骨亦找不到。”清流的笑意逐渐在嘴角放大,是个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欢欣的笑。
殷仪一怔,目光仍是空洞,却已跋扈喊道:“你轻薄,你无礼!”
“如此……我现在放你下去,你踱步来昆仑。”清流见殷仪瞬间黑下来的脸,又故作忧伤地叹气,“我堂堂昆仑掌门,四万七千年修为的神氏,都不怕你毁我清白,你又有什么好怕?”
“噗嗤——”殷仪抽动嘴角,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侧眼看着清流绝世的侧颜,竟觉这一个月是她一生最悲惨,却又最幸运的岁月。
前些日子她的心承受着生离死别的痛苦,就像是浸泡在盐水里一样,氐惆与不安;后几日,她似乎倾尽了一世之幸遇见了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拥有造化的眷顾了。甚至于不禁自觉这一切就像是一个以悲为伏笔,却以喜为结尾的故事。
她本以为,到了昆仑山,这一切就完完全全尘埃落定,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任何能伤及她满是疮疤的心脏了。
她以为自己能潜心清修,不纠过往,不问未来,无论是青丘十里春风,还是华山月色朦胧,更或是从未踏足的魔族境地,她都可以毫不在乎。
可最悲苦莫过“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