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在院中待了良久,才来到正房,四下打量。
房正中是为明间,两侧为梢间。明间靠北墙设榻床,中有小茶几,上置插满鲜红牡丹的青花定瓶一只,背后墙上挂着一副纵轴山水图,旁有对联‘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
朱由校不知道此联乃文征明为拙政园梧竹幽居亭所题,只知其意境深远,从字迹笔法之老成可断定不应出自任蓉蓉之手,看其落款有‘慈静’二字,才恍然。
推开东梢间,有不知名花香浮动,站在门口可见其面南设有一床,罩以轻纱,床前有小几;靠东墙有小橱,柜门紧锁。室中清洁雅素,不用猜也知道是女子闺阁。
朱由校将门关上转身正欲往西梢间探个究竟,却见任蓉蓉站在门口,双颊泛着红晕,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朱由校心生怜惜。
“好了?”朱由校将任蓉蓉视为囊中之物,根本没有偷窥的羞愧,反倒用埋怨的语气问道。
任蓉蓉心里暗骂了一声‘登徒子’,道了万福之后回道,“膳食都送到西厢了,请皇上移驾?”
朱由校早就想祭祭五脏庙,便毫不客气的率先而出。
任蓉蓉赶紧跟上,到了西厢房,像宫内司膳太监一样,端水净手、伺候毛巾、帮忙布菜,忙得不亦乐乎。
朱由校朝门而坐,面前桌上除长寿面外,还摆着大小十余碟各色菜品,有鳆鱼豆腐、鸡汁海参、白片肉、炒鸡片等。
“你也坐下,陪朕一块用吧。”
“后厨还有,民……蓉蓉不敢和皇上同席。”
“又不是在宫里,没那些多讲究,一个人用膳怪冷清的,没胃口。”
任蓉蓉没明白天子所谓的‘冷清’是何意,赶紧解释道,“蓉蓉在旁伺候着呢。”
“嘶...”朱由校吸了一口气,十分不满,“你是想抗旨还是不屑?”
嘚嘚嘚,任蓉蓉又跑了出去,后面传来朱由校的高喊,“哎,你干嘛去……”
任蓉蓉再次返回时,朱由校正呼哧呼哧的就着小菜吃着寿面,她小心的搬过一个小凳,玉臀只坐了半截,“皇上,这个海参是昨儿个就煨得烂熟,制法是切片后就香蕈、木耳用鸡汁凉拌,客嬷嬷说您最喜欢吃了,尝尝。”
朱由校侧头给任蓉蓉翻了一个白眼,继续按原来的习俗将一根两尺长的寿面全吸入嘴里,嚼烂入腹后,问道,“寿面是你做的?”
“啊,可是不合胃口?”任蓉蓉突然起身,“我去重做。”
“坐下……还不错,只是缺一样东西--辣椒?”
“要胡椒还是麻椒,我这就取来。”
“是辣椒啊,味辣色红,有白籽。”朱由校此前在宫里也没见过辣椒,一直没在意,如今吃着寿面才想起此物。
“啊,明白了。皇上是说番椒吧,蓉蓉从南方客商哪里听过,是不是丛生、白花,形似秃笔头。”
朱由校一想还真如此,“可有?”
“现在没有,即便胡椒在京师也所存不多。”任蓉蓉怨妇一样望着朱由校。
“胡椒怎么就没有,朕前两天还喝过加胡椒粉的一品汤(胡辣汤)呢,给朕说说,怎么回事?”
任蓉蓉心忖到‘您是皇上,自然什么都不缺’,“皇上上月就下旨宝和六店,让采购军需送往辽东,其中就有胡椒一项。”
朱由校放下筷子一寻思,此前确有让宝和等皇店采购棉花、烧酒等物作为御寒军需,并未留意有胡椒一项,讪笑道,“没有就没有吧,京师御寒还有煤炭等物,不缺这一项。”
“是……”任蓉蓉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朱由校不擅长猜女孩心思,对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极为不爽,皱皱眉,“有什么就直说,别给朕来这一套。”
任蓉蓉见天子变脸如翻书,吓得扔下筷子,退后两步,“是蓉蓉坏了皇上的雅兴,请皇上赐罪。”
“别跟老鼠见猫一样。”朱由校意识到这丫头可能受了委屈,“有人欺负你?”
任蓉蓉抬头,脸上写满了委屈,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蓉蓉怕皇上怪罪办事不力,一直不敢面陈,可是王府井下月就要开张,义父又不在,蓉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重点。”
“客嬷嬷和蓉蓉用皇上给的银子从各地商贾购了些货物,宝源店持皇上敕书强行要让将货物存放在戎政府街塌房,因货物多,共占用十七间,每间每月需缴塌房税六十两……”
通过任蓉蓉的讲述,朱由校才明白宝和等六店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宝和等店即为皇店,顾名思义,是皇帝的私人店铺,这些店却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店铺,其开设最早可追溯到正德九年(1514)之前,主要活动便是‘榷商贾舟车,微至担负’征收商税。
皇店的开设地除了在京的戎政府和九门之外,还有山海关、广宁、辽阳、大同、宣府及临清等钞关,具体数目无法统计,但在正德年间每年‘额进八万’,其所得归内帑,并规定‘有司不复征租’。
皇店征税的名目有塌房税(类似仓库租金)、牙钱(交易税)、水利钱(通常在运河钞关,要求商贾付钱之后才可通行)等,通常开设常在‘关厢、渡口、桥梁、水陂’等商贾必经之地。
皇店征税的方式是‘拦截客商货物,张令车辆搬运入店’,‘令无赖子弟霸集商货’,‘抽要柴草,勒掯摆渡’,更有‘负贩小物,无不索钱;官员行李,无不索视’的野蛮行径。
这当中有多少是真正的‘皇店’无法估算,但从修建三大殿还需要各地王爷捐资及收入内帑的正额来看,数量应该不多。其中绝大部分‘皇店’为内官、勋贵、外戚借用皇帝的名目开设。如英宗初年‘太监僧保、金英等,持势私创塌店十一处’,外戚孙继宗、孙显宗等也私‘起塌房,令贾璐邀截客商引盐发卖’。
不提假皇店,就是真皇店所征收的商税也并非全归皇帝,如宝和等六店‘一年所征之银约数万两,除正项进御前外,余者皆提监内臣公共用’。
从上可见皇店无论设立、征税方式,还是税收所得都存在极大的弊端,神庙时吕坤曾说皇店‘以泰山压卵之威,行密网竭鱼之法,民间之苦,无问可知’。任蓉蓉没有提及的还有与皇店想对应的官店和有官店改成的宣课司,不过因其收入归朝廷,行为没有皇店那么张扬,暂且不述。
朱由校听完任蓉蓉的抱怨,想到月初便已将礼科右给事中求停罢皇店之事交部覆议,却一直没有结果,不知原因何在。
“六店现由王体乾提督管事,你难道没给其讲明?”
“没见到他,是下边管事托词没收到‘敕书’不敢坏了规矩,可是即便他们没有敕书,也不能这样强行征税啊……皇上享万方之富,何必赖这些蝇头小利。”
朱由校可不认为商税是蝇头小利,却也知道这种方式存在巨大隐患,长此以往,民变再所难免。但在超市、扮海盗等新的来银门道没有得到实施之前,如果冒然下旨罢皇店、由朝廷那帮并不一定廉洁的文官征收商税,不仅会使内帑银子少了一大截,还将触犯内官、勋戚的利益。
而目前,他帝位并非牢不可破,步子迈得太大真的会扯到蛋的,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探明下边有多少人打着皇帝的旗号为非作歹,并约束皇店行为、不准许再新增一家皇店,以免激化矛盾。
朱由校讨厌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但又无可奈何,不由叹了一口气,“行了,此事朕知道了,回头让王体乾亲自将银子给你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