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史记·游侠列传》
淮南王善养客，举世皆知。帐下门客八千，半数居住在国都寿春城中。在别国犯了事，或未尝得志的游侠，也爱来此碰碰运气。久而久之，寿春城就成了一个迎来送往、鱼龙混杂之地。城中酒舍有三，兼售菜肴，侠士喝上了头，难免聚众斗殴，砸店伤人。淮南王体恤店家，特意下了法令，凡侠士买酒，一日不可过三杯。城中日间有兵士巡逻，城西更驻扎着两万守备军，因此城中治安也颇为安宁。
刘迁和刘陵穿了便服，走在街市之中。今日天气晴朗，路上行人神色也格外明朗些。过往男子多半佩剑，服饰各异，颇具外乡风情。二人走在路上，说说笑笑，晏然一对平常兄妹，也不用担心被人认出。
走了小半个时辰，两人微微有些劳累。突然，从街边跑出一个孩童来，正高声笑着，回头看他同伴，不留神正撞在刘迁胸口，两个脏兮兮的小手印印在他衣服上。
刘陵没当回事，笑容仍挂在脸上。
不想刘迁神色立变，眉间笼罩了一层阴霾，竟从腰间拔出剑来，径直向男童砍去！男童尖叫起来，刘陵吃了一惊，当即抬臂拉住刘迁的胳膊，喝道：“你疯了？？！”
刘迁仿佛如梦初醒般，保持着握剑的手势，怔怔站在那里不动。
四面人声嘈杂，都围了过来，场面逐渐混乱，刘陵拉起刘迁就跑。
主城不大，跑了不久就到了城南，行人渐少。刘迁拽住刘陵，进到一处僻静小巷中。巷口有一株槐树，二人躲在槐树后面喘气。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杀那个孩子！”刘陵质问道。
刘迁低头不语。
“你说话啊！”
“我也不知道……不知怎么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刘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看着地面。
刘陵数落道：“你以后是淮南国的国君。不求你爱民如子，怎么也不能草菅人命吧？这要是被君候知道了，还能有你的好？”
刘迁忙道：“是是，以后不会了。你回去别告诉大人。”
刘陵哼了一声：“我看你突然异动，和那柄邪剑脱不了关系，你可小心点吧。”
刘迁显得有点不情不愿，还是欲言又止了。
二人走入巷中，尽头是一处普通人家，背靠着一堵高墙。房子不大，破破烂烂似乎数月没人打扫。门口亦有一棵秋槐。初秋午后开得正好，落花迫衣，暖香袭人。刘迁眼见四下无人，绕到树后，轻轻扯了扯一枚铃铛垂下的红色绸带。铃身用青铜铸成，看起来十分沉重。
“叮——叮——”铃声醇厚，细微却好像能传到很远。
隔了好一会儿，刘迁又拉了三下铃铛。
屋门应声而开，刘陵从门缝里看到一个秃头老者的半张脸。老者满面皱纹，面容阴鸷。刘迁拿出一条青色绸带，老者冲他点了点头，侧过身示意刘陵们进去。走进小屋，和外面看着一样逼仄，室内陈设简陋，但还算比较干净。屋内只有一张榻，一个几案，一壶茶。
老者掀起床榻，下面竟然有个暗门。打开暗门，一阵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说不上清新，似乎还混合了点别的味道。往下是一道通往地下的土路。刘迁转头看刘陵，笑了笑，示意不用担心，率先走了下去。
刘陵跟在他后面，顺着墙壁往下走。墙壁是泥土，微微有些潮湿。偶尔还能摸到树根。刘陵一想到下一秒就可能摸到一条蚯蚓，就把手缩了回来。走了很深也没看到尽头，反而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别人的密道都是有楼梯有砌砖，还有灯火照明，刘陵遇见的洞怎么就这么简陋？万一下场雨淹了怎么办？万一突然塌了怎么办？？
终于走到尽头，眼前是一个长方形的空场，地形颇为开阔。零零星星有几个人坐在地上打坐，看穿着都像附近居住的平常人家。听见有人下来，理也不理。空场四角放了四座烛台，每座烛台下有几个竹木编织成的笼子，在地上渗出一小滩血来。
刘迁熟门熟路地向前走去，刘陵跟着他来到空场最里面。那里闭目坐着一个精瘦的男子，白发白眉，身穿墨色道袍。刘陵心想这一定是白眉蛇了。本以为是个老者，实际上看起来倒是要年轻许多，二十几、三十几都有可能。待二人走到近前，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二人。
刘迁走上前，抱拳道：“师父！我带家妹一起来了。她也想和师父学习道法。”
从进入地道开始，刘迁就开始兴奋起来，一扫刚才的委顿。刘陵不禁有些诧异。
白眉蛇打量了刘陵几眼，眼神淡淡的。不知为何，刘陵觉得他的眼睛异常清澈。过了半晌，白眉蛇问刘陵：“你叫什么名字？”
刘陵心里一紧，你突然问我名字，我也不好编啊。本名肯定是不能说的，随口编一个，要是和刘迁的姓不一样，那不是立马穿帮了？
好在刘迁反应快，立马接口：“二鸭，她叫王二鸭。她出生那天邻居送来两只鸭子，她就叫这名字了。”
白眉蛇露出微微困惑的神情：“同是一家兄妹，你叫王世英，你妹妹就叫二鸭？”
刘迁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家翁比较宠她，生怕她早死了。贱名好生养，贱名好生养。”
白眉蛇不再理他，对刘陵说：“二鸭。夔蚿帮帮规甚严，入帮也要先通过考核，有一定危险。我看你年幼力薄，不如再考虑考虑。”
刘迁急道：“二鸭力气可大了！跟我掰腕子能掰个平手，二鸭，给师父练套拳看看！”
刘陵满头黑线，很尴尬地站在那里，抱拳道：“真人请出试炼题目，二鸭定当尽力一试。”
白眉蛇点点头道：“说来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城南有一座乱坟场，名为‘五云岗’你今夜一个人去那里挖一具尸体，明天把头盖骨带回来。腐烂度越低越好，如果还能辨认出面目，入帮后直接晋升帮内青锻弟子。不能找人帮忙，否则直接当做放弃资格。”
刘陵想起刘迁也有一条青色的绸缎，那应该是帮内身份等级的标志吧。
刘陵寻思了一回，心想这也没什么难的，毕竟刘陵在大学里也玩过不少恐怖游戏，便回答道：“多谢真人，二鸭愿意接受试炼。”
随后，白眉蛇继续闭目养神，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离开地洞，刘陵和刘迁走在槐树巷子里。刘陵一拍脑袋，突然想起，如果在外面过夜，府里似乎不好交代。
刘迁道：“没事，咱们先回府吃晚膳，然后去和你院子里的婢女说一声。你想你阿兄了，今天非要死缠烂打和阿兄一起睡……”
刘陵感觉自己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拳头已经飞出去打在刘迁的肋骨上。刘迁疼得一阵哀嚎：“喂喂！和你睡受委屈的可是我好不好。你能把我踢得一晚上都睡不着！”
刘陵看着这个时而残暴时而像孩童的兄长，所有所思。
当夜。
刘迁很仗义地陪刘陵一起出城，到了城东南的五云岗。他带了那柄号称“墨阳”的佩剑，出了城就开始和刘陵保持距离，远远地跟在刘陵后面。
白天天气明明很好，傍晚时天边就飘来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现在连月亮都看不见，四野黑漆漆的，弄不好一会还要下雨。夜间城门关闭，要进城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了。不过刘迁说他上次来的时候在乱葬岗边找到了一间守墓人的木屋，可守墓人也死了，木屋没人住，他便在里面睡了一晚。
来的路上，刘迁告诉刘陵，这里本来是平地，因为埋得尸体多了，地下不知怎么就膨胀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山包。阴气甚重，常常闹鬼。后来伍被路过寿春城，铸了一座黄铜石狮放在山顶，将乱葬岗更名为“五云岗”，从此再也没听说过坟场有异动。淮南王由此厚待伍被，将他留在身边。说起来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刘陵在土坡上深深浅浅地走着，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行灯左顾右盼。埋在这里的都是穷苦人家，没钱修建自己的陵墓。用草席一裹，随便刨个坑埋了。平时大字不识的人，死后子女也多半愿意花几贯钱请人给父母做个木牌，写上姓名和死期。不为别的，只图来祭拜时别认错了人。
刘迁上次运气好，正好看到个牌子，刚埋了七天，于是兴高采烈地就把人家的坟给刨了。刘陵是不在意什么青锻不青锻的，心想还是选个没有名号的坟，挖出个干净的骷髅为好。可是没有立牌子的坟比较难找，得细心观察土壤的松紧。天又黑，找了许久没有找到。
终于，在天上开始飘雨点的时候，刘陵寻找到了一处土壤，土质松动，比别处鼓起来一些。估计是没有子女的人死了，旁人懒得帮他把坑挖深，就草草埋了。刘陵拿出准备好的薄石片，开始蹲在地上一铲一铲地挖了起来。
忽然，刘陵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吸鼻子的声音。刘陵急忙从腰间抽出匕首，起身转头看到两只野狗站在刘陵身后。一身黑毛，隐藏在黑暗里，只有泛着红光的眼睛方便刘陵确定它们的位置。
刘陵转过身，面对着它们，蹲下继续挖。它们感受到匕首的震慑，坐在那里垂着舌头喘着粗气等待。
又挖了一小会，在还不到半米深的地方，刘陵感觉石头挖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土中露出一片青色的衣角。
就在这时，两只黑狗狂吠着朝刘陵冲过来，刘陵慌忙后退几步，摆出防身的架势。黑狗的目标却不是刘陵，而是像饿狼一样朝着土坑中的尸体去了。它们用前爪飞速地在尸体身上扒着土，转眼尸体的肚皮就露了出来。黑狗流着口水，就向尸体上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尸体的右手突然动了起来，闪电一般地掐住了黑狗的脖子，轻轻一拧，狗的颈骨就断了，叫都没叫一声就躺在地上死得透透的。另一只黑狗眼见不妙，转身就跑。“尸体”也没有追击的意思，伸手扒开头上的泥土，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刘陵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长发未束，披散在肩上。他的头发遮住了半个脸庞，刘陵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一道凉意从脊柱窜到头盖骨，喉头却哽咽住了，想叫也叫不出声来。
尸体看见刘陵似乎楞了半晌，突然开口道：
“哟，翁主。晚上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