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理所当然地笼罩着夜色。
以前在家乡,我每每觉得不可思议,仅仅是太阳落下,怎么就会变得这么暗哪?因为没有电。这个美好的东西让上海的夜空不再是深海般的藏青色,而是溶解星月般的淡紫色。楼宇和街道都浸入进紫色梦乡,星星点点的路灯和大厦的灯光也如爵士乐一般萦绕在观者的脑海里。
我静静地坐在车站外的木椅上。这个时间有火车进站,但也有警察。“喂,你这家伙在这里待一天了,赶紧走!”,被巡警给斥责了一顿,最近有领导视察,他们也倍感压力。我本想在回家之前再从那些愣头愣脑的家伙之中某一位的身上搞点生活费,可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选,叹一口气。在阻断广场和车站出口的柏油道路上,斑马线前方的信号灯反复着红绿两种颜色,不知疲倦,因为电。
这样做有意义吗,百无聊赖之中,我向自己发问。为什么要在没有人的地方对人进行秩序管理哪?为什么有的人在没有车辆的时候,也要遵守红绿灯;而有的人在交警犀利的眼神和闪烁着警戒色的指挥棒下,也能够对交通规则不以为然哪?“这些问题真傻。”这个念头随着一阵冷风闪现。
我站起身,向刚刚出站的一只猎物走去。迎着红灯,踏过了斑马线。
“Hello!”我的同事,两个五大三粗的凶相大汉揣着不算标准的英文帮我翘边。我答应过他们,事成之后付他们三成的钱,若是让我翘边,那就把规则反一反。“小伙子是刚刚出站吧?想去哪里,问我们吧。这上海可大了去了,但我们熟悉!”
那个小个子的猎物看起来吓坏了,在两个人之间转悠,想摆脱他们。但这个门口一般没有警察,若换作是车站里面,穿制服的准呵斥着跑过来了。
我走近他们。“喂,你们干嘛欺负他?”猎物,一个皮肤白皙的瘦弱的男生瞪大了眼睛,细细地打量起我。
“叔叔,能帮帮我吗?”声音很微弱,我险些听不清。
我护住那个男生离开。和想象中的一样,人一旦觉得自己脱离了危险就会迅速放松警惕,一直保持防备和警戒是很累的事情,何况是对一个孩子。
“你怎么会一个人?你的同伴哪?”我心不在焉地说着台词。这个男生带了个帆布帽子,他闻言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水灵灵的大眼睛,从里面透出淳朴和善良的内在。他露齿一笑时,不太整齐的牙齿告诉我,他可能是个乡下人。
“嘿嘿。我从云南乡下来的,就我自己。”
“嗯......来找亲戚?”
“不,我来找工作。”
我略带诧异地再次打量对方。“你怎么看不过十几岁。好吧,现在已经很晚了,有去的地方吗?”
男生歪着脑袋想想,告诉了我一个稀奇古怪的宾馆名称。我当即用手机地图查询了一下给男孩看,他兴奋地指着屏幕点头。“对,就是这里。”
“因为这里便宜?”
地图显示,这家宾馆开在惠南镇,简直是偏到极致的宾馆。
“没错,只要四十块钱。我初来乍道,身上没有多少积蓄,就想剩一点是一点。”这话的确很朴实。
“我告诉你。你在那里睡觉四十块,可是想去那个宾馆大概要一百多块的路费哪!”
“这样......坐公交也很贵吗?”
“噢,孩子。现在没有公交,我刚刚说的是打车。”看到他踌躇了,我继续道:“不过叔叔我可以带你去市里找个地方住,便宜也便宜,就是条件差。”
(二)
“要四百啊?”
小伙子带着哭腔,像是患了肺疾的病人,气喘吁吁,手臂颤抖。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惨淡,看着着实令人心痛,但工作就是工作,我靠这个养家。
“对不起,这里面算上宾馆的钱,叔叔实在不能少收,毕竟也要生活。但是既然是在市里住下,找工作的机会更大一些嘛。你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我平淡地说。
“我......”他几乎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有一百多一点了。”
喔!虽然内心恼怒无比,但脸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这是职业素养。“都是叔叔不好啊。”我无奈地自语道。
“不,不能怪叔叔。”小伙子十分痛苦,脸上写满了懊悔。“诶!要是知道这样,我就是跪着走到乡下,也不该来市里的!叔叔,这钱我必须给你。我卡里还有点钱,你等我去ATM机里取去。”
这时,我的狩猎心情已经全无,更多的是对小伙子身世的好奇心。
“你先等等。”
“嗯?”
“你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小小年纪来上海,爸妈哪?为什么身上只有那么点钱?”
孩子煞有介事地抓抓脑袋,微微垂着头说:“我自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爸妈。”
“唔.....怎么了?”
“据我叔叔说,他们在我和姐姐才三个月的时候就病死了。我和姐姐是叔叔养大的,叔叔是个标准的乡下汗,家里有几亩地,养了几头猪。虽然他有四五个子女,但是从来不务正业,稍微有点钱就去市里赌博。本来我已经考上高中了,学费也就这么给折腾没了......所以才打算来上海打工。”
“猪和田里的东西可以用来卖钱吧,怎么会没钱?”
“不,我们那里的猪和农作物根本卖不出去。”
“为什么?”
“大家都很穷,没人会买。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吃的。”
“对了,刚刚说的。你姐姐哪?她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我点了一根烟,翘着二郎腿在宾馆外的公共座椅上坐下,望着马路上形形色色的漂亮女人。
“她......”男孩用力眨了眨眼睛,“姐姐智力上有点障碍,所以不能工作。叔叔嫌她吃得多,就联系媒婆把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傻子。”
“那至少有口饭吃。”我边说,边点着头。
“可那傻子的妈毕竟只是宝贝自己儿子,我姐要是神经病一发作,她就拿皮条子狠狠地抽我姐。今天夏天的时候,我去看姐姐,她拉着我的手就是哭个没完。‘带我走......带我走......’她带着哭腔反复说着这句话。我把她袖子褪开一看,有两处伤口都已经化脓了......我没办法,真没法子。”
我舔舔唇,笑视着他,把他拉到身边。“你的手可真粗糙。”
“因为我在云南工地干过一段时间。”他诚实地说。
“姐姐的事情,说白了就是没钱惹的祸。那......你想在上海干什么活?”
“不论什么活。”男生表现出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要给钱,我就去。我最好赶紧找一个工地去干活,那里给的钱多。”
“去厂里不好吗?”
“啊?”男孩露出自卑的神情,“我......怕他们不要我。”
随后,我沉默了。男孩也沉默了。
算是积德吧,这么想着我拍拍他的肩,“喂,除去宾馆的钱,我再收你一百。去取钱吧孩子。”
男生闻言露出了惨淡的微笑。
(三)
三个月后......
“老公,你怎么早上才回来?”
妻子大概又是送完孩子回来睡回笼觉,说着,揉了揉惺忪睡眼。
“嗯......”
“怎么了?”她紧张地爬起身望着我。
“没,别多嘴!”我扯掉领带,径直走进了浴室。
(四)
昨天晚上,老样子,在车站捕猎。走到便利店门口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真是造化弄人,是他没错——三个月前被我猎到过的那个男孩。衣衫褴褛,神志不清,还发了低烧......
我进店里买了许多饮料和面包给他。他几乎没有怎么嚼,就全吞咽了下去。我打算去车站里找警察告诉他们关于这个孩子的一些信息,让他们帮这个孩子离开上海回到云南。
“人哪!你玩我咯?”闻讯而来的警察指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叫嚷。看来那个孩子是带着剩下的吃的逃走了,这个做法可一点都不淳朴。神智不清也是装的?还是男孩真的疯了?我不知道。
我在男孩原来待过的地方坐下,只觉得一阵疲惫。
人穷命薄。这个孩子的父母是这样,这个孩子的姐姐是这样,这个孩子的叔叔和同乡都是这样。上海这座城,对于这样的人,未必能改变和提高他们的幸福指数,但是很有可能改变他们的淳朴本质。从一个淳朴的乡下人,变成一个精明狡猾的乡下人。这里面有没有进步的含义哪?
倘若,一切重来,为了积德,我只会告诉那个男孩。
“回去。哪怕是持刀相胁也在所不辞,告诉你的叔叔:我要读书。”
若他质疑这种做法。我会告诉他,改变命运的,除了知识外,还要有魄力。
真是傻透了。我晃晃脑袋,走进车站,猎了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