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是一个鬼,她终究是一条蛇。既做不到像人那样的高蹈,亦做不到像人那样的苟且,或者说隐忍。
这种直面婚姻所感受到的残酷超越了她对生活的认知。性格、观念、出身这些本质的不同,会给未来的生活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
自我和自尊是一切。爱情所造成的任何痛苦都可以忍受,但如果自我和自尊受伤,初晴觉得自己会张开巨口,大开杀戮。这样的觉知令她惊悸。明明,她也在若有若无地修道,但那是在纯粹的毫无刺激的自我世界中,一旦与外界相触,竟如此轻易如云烟消散。
金上上说:我大意了,喧宾夺主,这种事情我也第一次经历。但愿没给你们造成什么影响。
怎么会?初晴不健谈。我父母都是喜欢热闹的人,话多了点。边靖礼貌地回应。要成为边靖的妻子,这只是极小的考验。他的身边,美女如云。
也是。金上上哑然失笑,握了握初晴的手:你的挑战很大噢!
我知道,我和你和这个世界差距巨大,我要进步才行。初晴压抑着内心的伤口汩汩冒出的血,强颜欢笑。她忽然想到,边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魔鬼的一面总在暗中闪耀。
送金上上回了家,车里的空气也降到了冰点。
好冷。边靖打趣说。你这么冷血会伤到我的。
他没有收到回应。
你真的受伤了?这才只是开始。你的心要变得很大很强韧才能和我在一起。而且不管你怎样想,我都要娶你。你杀伤力这么大,万一哪天爆发了,还有我能制服得了你。边靖继续开着玩笑。腿伤还没有恢复,车也像受伤了一样,开得缓慢。
初晴冷冷地回:你怎么制服?
对你,我的唯一武器是爱情,到时爱情会唤回你的心性的。
初晴鼻孔里又哼出一声冷笑:看清楚你自己吧!
我就是你爱的那个人,我确定,你也要相信。虽然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会成为他的,我时刻都能感受到他灵魂的入侵。可是我又怕我完全成为他时,他又看不上你。
我现在就能一把火烧了你!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根本不懂爱情,只在意自己的感受。我永远不会生出加害你的心。
呵!花言巧语!初晴冷笑着:这只不过说明我没有你那样可恶罢了!
想一想吧,仅仅是因为我父母多跟你姐姐说了几句话你就要变成这样?真正心痛的是我,我们之间所谓坚贞的爱情是不存在的。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的尊严就该这样被你践踏么?我错了,我真的怕你一个人来更难受……你没有与家人在一起相处的经验,更不了解我的父母,如果没有你那位姐姐,你会更难受你知道么?
此时此刻,说再多话也无用了。边靖忧郁地看着初晴冷冷地下车,走远,消失,感受到这份爱情的脆弱和艰难。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爱人就会是敌人,这一点更可怕。
初晴的痛苦一点不少,她想得甚至更多。包括她与衣美、她与老厚之间的关系。包括原本可以和边靖一起做的事情。为什么她总是被孤立,——被她自己孤立呢?为什么离自己想做的事一步之遥却总是无法实现?无止境的心痛让她现出原形,泪水淋漓。
夜深了,窗外路灯光困倦低垂,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她忍不住腾身而起,去水族馆找太挑和摸沙。她在四周疯狂地找着入口,最后从脏兮兮的地下管道钻进去,这需要很大的毅力支撑,但此刻她只想知道,那个在久远的年代救过她的男孩在哪里。
太挑和摸沙被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惊醒,慢腾腾地睁开他们那看过千年世态的双眼。看到是初晴,并没有太吃惊。
太挑叹了口气:你一定又遭遇了什么不幸。但无论是那个曾经救过你的男孩还是长天洞主,他们都不是你的安乐乡,当你真正地和他们在一起时,说不定他们会成为你的又一个绝境。
所以,为自己保留一份想像吧!摸沙倦意十足地补充道。
如果你实在想找他,可以试着去上海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就要看你们的缘分了。
环境带来的改变是巨大的,太挑和摸沙衰老得很快。说话的速度慢了不少,言语也不再富有神采和活力。
你们怎么了?是不是里面太挤?是不是水质不好?你们是不是遭到了陷害?她惶惑地问他们。
我们只是太老了!活得太久,够啦!生命成了负担,是时候摆脱它了。
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死神早些到来,我们好挽着他的胳膊走向他的宫殿。我们,一左一右挽着死神的胳膊,奔赴全新的境界。想一想,还真是开心!
他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了。你突然出现说不定就是一个信号……
也许是回光返照……
对,回光返照。能再见你一面真好,永别了我漂亮的孩子,抛下你一个人在这世间真是抱歉,希望你能安然度过一生。走吧,这里有监控,老天保佑没人发现你!
老夫妻一唱一和地说完,慢腾腾合上了双眼。任初晴如何拍打,再不醒转。
她曾被上千年的孤独和黑暗哺育过,可那是不自觉的孤独。现在,是众人之中的孤独,光明之中的孤独,复杂尘网之中的孤独。
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家庭,出身,相貌,学历。不知为何,她成了现在的她,悬浮于宇宙之中的一颗孤星,流荡在海洋之中的一座孤岛。与幸福无缘,与美好失联,伟大被压制在平凡的表象之下,却也并不是什么让人喜闻乐见的实相……
第二天晚上,白义来敲她的门,带来很多吃的。一看就知是边靖的授意。虽然他自己也想来。
边靖在教我一些法术,我最想学的是走阴术。唐朝魏征梦中斩龙,我也可以凭借意念斩断种道远的头颅。只是这法术需要很深的修为,不知道几时才能修炼到。
你要是真想杀他,我今天晚上就过去帮你把他杀了,如何?初晴这冷悠悠的话吓了白义一跳。
你怎么了?你不是不建议杀他么?何况要杀也要我亲手杀了他才行。现在我要修炼杀死他的手段。这才是有意义的事。——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想帮我杀他?
——杀一个人物,制造一个惊天奇案好像很有意思。这是辗转于初晴心间的想法。她焕散的眼神慢慢像引燃了一样,投射向白义。白义瞬间便胆寒了。
妹妹,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走吧!快走!
眼前的女孩瞬间变成一条巨大的白蛇,蛇首高昂,气势汹汹,白义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初晴恢复人形,满面睥睨之色。
然后来找她的是边晨。这女孩看上去愈发冷傲了。毕业似乎让同学们一时之间形同陌路。
我哥出事才不到半年,他和小象相处了七年,就要结婚了!小象因为陪着他出席他想做的话剧演出而意外去世!那么坚贞的情感,我到现在都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可现在却要因为你真正变成过眼云烟!
是的。初晴又想到那一场并不遥远的罪恶的意外。她完全知晓真相,却鬼使神差地想和杀人凶手一起逍遥世间……
你怎么可能成为我的家人?你不符合我爸妈对儿媳的想像!不符合我对嫂子的想像!明明也不符合我哥的审美!我哥说,你又变卦了?这个让人高兴的消息却让他痛苦,他痛苦得要死了!我想不通!从不犯错误的他怎么会落入这样的俗套……初晴,你有什么魅力?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我甚至怀疑那起事故是你一手制造的!
这突如袭来的指控直指事情真相。她也是那个事故的一部分不是么?而在边晨的形容中痛苦得要死的是谁?小鬼泰迪不会有这样的深情,那是谁这么痛苦?是一个复合的生物对一条白蛇的迷恋么?还是小鬼泰迪在演戏?眼前这个女孩若知道她正关心着的哥哥恰恰是杀死她哥哥的凶手会是什么心情?
诸多想法涌入初晴的大脑,她木然地看着边晨。边晨也困惑地看着她,被她的无声无息震慑到渐渐止语。
初晴说什么呢?你和你的父母会如愿的,我这样的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婚姻家庭?还是你哥哥会好的之类废话。
“谁要嫁给一个刚刚死掉未婚妻、又比我大很多的男人?”她说出来的是这一句。过来发泄不满的边晨被她展现出来的气势惊呆了。她想不到这个说话柔声细气、讷言少语的女孩有这样的一面。
事实上,初晴马上就想逃走,离Q市远远的。去上海,找那个陌生得和她毫无关系的恩人,或者书剑飘零,零落江湖。
就在这样的心境中,她接到了老厚的电话。声音低沉:你毕业了,想不想去国外留学?去斯德哥尔摩上几年学,回来做个女企业家。集团需要忠心耿耿的人才。上几年学,历练一下,你会能力无边的。
他只说了这些,初晴却认真考虑了。这不是很好吗?出国留学,镀金而归,到时边靖父母妹妹之类,对她刮目相看。到时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就变成她了。而且,一想到回归老厚的势力里,竟有一种安稳踏实,甚至温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