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多,我们母女四人才走到村子里。
我们家和大伯家隔一块空屋场坪,是幺叔准备用来建房的。我们母女四人站在场坪上,母亲小声对姐姐说,你把信送给你大伯,马上回来。此时母亲不敢去大伯家,此前也从来不去大伯家。大伯没有睡,他家大门还开着,姐姐把信递给大伯。大伯接过信,黑着个脸,问:“啥子信嘛?”姐姐说:“镇上朱松辽写给你的,你自己看吧。”说着,姐姐就跑到了我们身边。母亲示意我们三姐妹不要出声。我们母女四人屏息静听,大伯家的声音一清二楚。
只听大伯高声叫着:“朱松辽,你个老不死的,凭什么管到我们家来了!”
奶奶小脚颤颤,小跑到大伯身边,说:“人家朱松辽是镇上的大能人,识文断字,人人敬他,你狗日的算老几嘛!没天没地的,啷个骂他嘛?”
大伯把信向奶奶手上一塞,说:“你自己看看嘛!”
奶奶说:“狗日的,我认识字吗?你念给我听!”
大伯展开信念了起来。朱松辽写的信大概意思是:金正阳是我的好朋友,他的不幸离去,我深表同情。他的三个女娃子太可怜了!虽然金正阳的死是娃的母亲失手造成了,但由于娃的母亲患有精神病,请你们原谅她,不要再为难她了。娃娃们还得活下去,还得上学,她们失去了父亲,已经够可怜了,现在万万不可再失去母亲。娃的母亲在双虎镇乞讨已几天,没吃的没住的没睡的,说不敢回家。悲剧已经发生,请你们原谅她,不要再打她了!也请你们看在三个女娃的份上,好好待她,多多帮助支持她,让孤儿寡母走出痛苦的阴影,面对现实,振作起来。金正阳泉下得知,也会感谢你们的!在此,我也感谢你们,代三个可怜的女娃们感谢你们!古人说得好,“与人为善,以德报怨,方能泽被子孙”。我相信你们是善良的人,也是有情有义的人。血浓于水,一个家族的兴旺,所有家族成员团结互助才有希望......
朱松辽老先生的信咬文嚼字,奶奶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也听懂了五五六六。
奶奶气白了脸,抓起信就狠狠地撕成碎片,恶狠狠骂着:“一个疯子,一个杀我儿子的疯子,卖马屁的娼家子,我还要留她?除非天塌下来!这个朱松辽也太不明事理了!”
我们母女四人听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我发现,母亲还浑身颤抖了好几下。母亲示意我们回家。我们小心翼翼走着,高抬步,轻落脚,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摸索着进了自己的家。门刚推开,几只老鼠吱吱叫着惊慌乱窜,四散开来。鼠辈们没想到好不容易找了个安乐窝,还进来了几个人!我在厨房摸出煤油灯和火柴,点着了灯。微弱的灯光下,家里到处乱七八糟,空中很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还有一股阴气。母亲很不适应,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边走边叹气。在她的印象中,曾经的家虽然破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而今,人去楼空,不但阴冷,而且像土匪洗劫了一样,所有的东西都东倒西歪,破破烂烂。
“金花,把全家门窗打开,透透风,把湿气吹走!”
“金燕,去烧水,烧一大锅水,全家人洗澡,洗完澡好睡觉!”
金家全家族的人,叫我们这一代人,都省掉了中间的辈份“飞”字。我一直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因为我从小就习惯了这种叫法。母亲此时像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中气十足地安排姐姐和我去关门窗和烧水,时光仿佛倒流到一个多月前似的。姐姐嘟着嘴,说:“都半夜了,还开什么窗?——村子里最近闹野猪呢!”母亲一反之前的火爆脾气,对姐姐说:“今晚点两盏灯,点到天亮,野猪就不敢进来了;不怕没有煤油,明天我到镇上多买两斤!金花,放心开窗吧!我们要让风我们家的晦气全吹掉,以后我们要好好生活下去!”
我烧着了火,发现没水,对母亲说:“妈,家里没水,我去背吧!”
母亲说:“天黑不好走路,我跟你一起去抬。今晚装满一缸水,明天就不用挑水了!
水井在村口,大伯家左前方,没有几步路。我跟母亲抬了一桶水回家,母亲对姐姐说:“金花,先把这桶水烧热,帮娣娃子洗澡,换上新裙子,娣娃子先睡!”
星光下,我跟母亲来回回抬了八桶水,才把水缸装满。在抬水的时候,我想,母亲很正常啊!哪有什么精神病!也许,她的病在父亲面前或者在受刺激受欺负时才发作,而在子女面前,她永远都是清醒的。母爱能让疯疯颠颠的人变得正常。这大概就是母爱的伟大吧!
等我和母亲洗完澡了,妹妹已睡着了,姐姐穿着花裙子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
母亲收拾好了床铺,对姐姐说:“金花,早点睡,明天早上得起早点,还要去镇上!”
姐姐奇怪地看着母亲说:“还去镇上做啥子嘛?”
母亲说:“今天不是你爸爸的朋友帮我们的忙,游客就不会给我们那么多钱,我的伤也就没钱治,你们也买不了新衣服。我们得去感谢别人!我们家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感谢呢?论季节,我们家黄瓜该长出来了,明早我们挑大的摘,送给你爸爸的朋友。另外,你们别穿裙子了,我们拿别人救济我们的钱去买新衣服,这不大好。我还考虑好了,明天再到码头讨钱去,讨一点是一点,我们以后的日子好过点……”
姐姐很不耐烦地打断母亲的话,说:“要去你们去,我才不去呢,丢脸!”
刚洗完澡扎着马尾辫穿着连衣裙的姐姐,脸上衬出兴奋的光泽,胸部隐隐隆起,屁股微微后翘,明显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母亲看着姐姐好几秒,才知道大女儿已发育了。一个大姑娘在集镇上面对路人跪着讨钱,确实不太好,不但面子上过不去,传出去更是不好。“那好,明早金燕跟我去镇上,金花,你带着娣娃子在家里吧。”母亲叹了口气,接着说:“在家要带好妹妹,把家里收拾好,我们家将重新开始。妈妈再苦再累,也要让你们姐妹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天刚亮,我被母亲叫醒。洗完了脸,母亲叫我穿上以前的破衣服,她自己也没穿昨天新买的衬衣。母亲背着背篓,带着我来到到我们家菜地里。父亲很爱种小菜,辣椒黄瓜香瓜什么的,每年都有,今年种得更多。小菜快成熟了,父亲却去了天堂。可叹!初夏时节,菜地里生机勃勃,绿意盎然。辣椒还小,香瓜还没熟透,黄瓜正鲜嫩,母亲说:“摘黄瓜,挑大的摘!”我和母亲在黄瓜地里来回穿梭,不一回儿就摘了大半篓子。
走在去双虎镇的山路上,母亲说,饿了吧,饿了就吃黄瓜。我吃了两条,算是早餐。本来,我还想吃的。可发现母亲只吃了一条,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吃了。
上午九点左右,我和母亲又一次来到朱松辽家。导游已出门上班了,朱老先生正在院中浇水。他院中全是各种各样的花草。见我和母亲进了院子,朱松辽惊诧地看着我们,说:“又来了,有什么事吗?”母亲慌乱地说:“没,没什么事!昨天您帮了我们,我们来感谢您的——我们家一穷二白,真拿不出什么!这不,地里黄瓜正嫩呢,我们今天来赶集,就顺便摘了几条,给您老人家尝尝!”朱松辽忙推着母亲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写了一封信,不算帮什么忙!你去集上把黄瓜卖掉,换两个钱给娃娃们买点日用品吧。”
母亲闪开了朱松辽的推认,从背上放下篓子,一骨碌把黄瓜倒在身边的石桌上。朱松辽看着石桌上一大堆碧绿鲜嫩的黄瓜,还有几条滚在地上,说:“你,你这大姐呀,我一个人在家吃不完这么多嘛,我留两条,你带走吧,帮娃儿们换成本子铅笔也好嘛!”母亲拉着我,边走边说:“自家种的,我们地里还有——我走了,谢谢您,娃儿一辈子会记得您的!”
朱松辽摇摇头,母亲拉着我的手,已走出了院子,来到小街上。
在双虎镇码头一带,每天都排着一溜跑江湖的,树荫下还坐着一些本镇的老头老太,这些场景是游客们每天都看到的巫山小三峡的不变画面。跑江湖的和打发时光的本镇老头老太,都互相认识。他们见母亲带着我,又跪在了地上,不免议论纷纷。有一个老头还走到母亲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大姐,昨天游客已救助你了,你啷个又跪在这里嘛?!”母亲说:“我家里一无所有,昨天的钱治伤花完了,我再讨一天就不讨了。”
老头叹口气走开了,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母亲跪在地上,对着大宁河,对着来往的游船,对着巫山小三峡古老的上下小街,像昨天一样,流着泪,哭唱着:“救救我三个女娃子吧,求求您们了,金家人要害死我三个女娃子啊,青天大老爷帮帮我吧......”
我跪在母亲身边,感觉很不好意思。不管母亲怎么哭唱,也不管路人怎么看好奇,更不管那些老头老太的嘲笑,我只红着脸,低着头,静静地跪着。我知道母亲的心思,游客是流动的,每天都不一样,每天就能讨到钱。可她没想到,导游一见游客动心,就说那对母女是骗子,带着游客绕开走了。因此,我和母亲在古镇码头跪了几个小时,也没几个人给钱。
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母亲泄气了,拉着我匆匆离开了码头。
在古镇沿河下街,母亲用昨天剩下的十多元钱,买了煤油、盐巴、酱油等日用品,还剩三元钱。此时的我,已饿得走不动了。闻着路边的豆腐花和麻辣面条的香味,口水都流出来了。一天没吃饭,还跪了大半天,我真希望母亲带着我去吃一碗豆腐花,麻辣面条也好。
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金燕啊,不是妈妈不给你买吃的啊,这三元钱是要留着明天去加工面条的!回家吃吧,妈妈煮一大碗面条你吃,让你吃个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