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巫山小三峡卖鹅卵石睡山洞那一个月左右,经常会想到母亲。
母亲再怎么疯了,有母亲在,就有家在,就有睡觉的地方,就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有麦糊糊和菜豆腐吃,还有面条吃。菜豆腐就是把黄豆用水泡胀了打碎放青菜一起煮,小时候母亲经常煮,姐姐从小就爱吃。姐姐后来对我说,流浪在外就像野人一样,别说一日三餐,连换洗衣服和睡觉的被子都没有,还得时刻防范流氓,这种日子简直要疯了。
母亲无罪释放从重庆回来那一星期,姐姐听奶奶的话,处处害母亲,处处刁难母亲,这太不应该。母亲被赶走被打伤,有一半原因是姐姐造成的,姐姐想起来就后悔。那天游客捐了六百多元钱,除了母亲治伤,还有三百多,最早提起买衣服的就是姐姐。假如没买衣服,大伯借张宗道收割麦子的一百元钱那是可以还的,母亲也不可能被赶走。如果姐姐那天不多买一条裙子,悲剧也不会发生。一想到那几天听了奶奶的话,把泥土丢在母亲煮的饭食里,姐姐特别伤心和后悔。姐姐在睡梦中经常自责,梦到母亲被大伯毒打的场景。她在梦中哭了,有时还会哭醒。她想,如果时光能倒流,她一定好好待母亲,并保护母亲。
就在姐姐流浪小三峡自责的时候,母亲身在老高山,同样生不如死,过着非人的日子。
老高山位于我们村后面的后面,有几十里山路,属于另一个乡镇。那座山高到天上,农历七月天就凉了,解放前是个土匪窝。由于山高路长,离集镇太远,老高山没什么人居住,基本上处于原始状态。新世纪后,著名的巫山老高山茶就产于老高山茶场。
把母亲带到老高山的那个男人,双虎镇的人都叫他徐哈儿。徐哈儿五十多岁,矮小精瘦,瘦得像根竹杆。老高山除了茶场,没有几户人家,仅有的几户人家都以打猎为生,徐哈儿就是老高山的猎户之一。老高山的猎户有个共同点,光棍。我们金家漕村一带,虽然也是山区,但村庄多,山地多,离集镇也不远,光棍也一大把,何况高到天上离集镇几十里山路的老高山!正常的女人谁也不会嫁到老高山,老高山的男人全是光棍,理所当然。
那天上午,徐哈儿在双虎镇上卖了几只兔子,便在码头上闲逛。码头上有各种跑江湖的人,也有镇上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们,徐哈儿每每在镇上办完了事,就爱在码头一带混时光。码头上每天都有几个乞讨的,基本上残疾人。残疾人大多跪在固定地方,面前放张纸,纸上写些悲惨经历,不说话,只低着头,任由过路人丢钱。母亲则不同了,同样是跪,面前却没有纸,不断哭唱,说金家人要打死她,回不了家啦,也没钱治伤,求各位行行好,帮帮忙啊!
徐哈儿立即对母亲来了兴趣,盯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
老高山的光棍们赶集时除了卖些山货和野物,同时也猎女人,猎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女。流浪女不是傻的,就是有神经病,有的是被赶出家门的,都是老高山光棍们猎取的对象。傻子或者神经病女人虽然容易捡回去,满足了光棍们的**,但生儿育女长久过日子总归不好。因此,那些被赶出家门的正常女人,是老高山光棍们最感兴趣的。
在徐哈儿看来,母亲不疯,也不傻,这女人带到老高山可真好!
母亲可能是哭唱累了,默默跪在那里,低着头,流着泪......
徐哈儿流着口水,看着母亲,眼睛都没眨一下......
“徐哈儿,想女人了!”旁边一个老头见徐哈儿那个馋样,开玩笑说。
徐哈儿嘿嘿笑两声说:“能不想吗?你这幺叔吃得饱饱的,不知道我饿啊!”
老头哈哈笑了,说:“老子老了,没用了,西施给我也日不动了!”
徐哈儿挤眉弄眼地说:“我说幺叔,这女人是谁啊?跑这来讨饭做啥子嘛!”
老头说:“你不认识吗?就是我们这山上金家漕村的,金正阳的婆娘。金正阳死了,金家人容不下她,把她赶出了家门!说来也可怜哟,一个外地女人嫁我们这儿,落得这个下场!”
“哦,哦——”徐哈儿苦有所思,说:“这女人好像不疯嘛!”
老头说:“老子在这呆了几天,据我看来,这女人是正常的,有时会发作,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多,发病的时候少——我说徐哈儿,带回去吧,总比没马屁日强多了吧!”
徐哈儿又嘿嘿笑了两声,说:“幺叔说得对,说得对!只是,不知她肯不肯跟我走?”
老头说:“心诚则灵,我看可以——哪个女人谁愿意讨饭呢!”
徐哈儿抓抓后脑勺,嘿笑着说:“幺叔帮我想个办法,下次我带只兔子你。”
“狗日的瓜娃子!”老头笑骂着说:“你先买碗面条她吃吧,等会儿我来帮你说合!”
“好,好,听幺叔您的!”
徐哈儿屁颠屁颠地走到附近一家小吃店,买了一碗面条,端到母亲身边,递给母亲说:“我看你跪在这大半天了,没吃口饭喝口水,来,大姐,吃碗面条,身体要紧嘛。”
几天来,母亲乞讨于双虎镇,受尽了白眼和歧视,有些人还没把她当人看,太可怜了。现在,一个陌生男子竟然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给她吃,又饿又没人关心的她,鼻子一阵阵酸,感动得热泪盈眶。端着面条,她哽咽着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徐哈儿说:“吃吧,吃吧,趁热快吃吧,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哪里没碗饭吃?讨饭有啥子好的嘛!”
说着,徐哈儿回到老头身边,跟老头一起笑呵呵地看着母亲吃面条。
母亲太饿了,再加上好几天没吃过热东西,也没喝过热水,一碗面条不过几分钟,就被她风卷残云般吃完,还喝完了所有的汤水。徐哈儿一直看着,都有点好笑。老头见母亲站起来了,他说:“来来,过来,碗放在这里!”母亲拿着碗走到老头身边,对着老头连连鞠躬,感激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我去河边把碗洗干净——”老头指着徐哈儿说:“不是我送给你吃的,是这个徐哈儿见你可怜,买给你吃的!”母亲又对着徐哈儿连连鞠躬说:“谢谢大哥!”
徐哈儿还是嘿嘿笑着说:“一碗面条,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老头对母亲说:“这个徐哈儿,老高山的,平常打打猎,经常来镇上卖野味和山货,镇里人都认识他,是个好人。我说大姐,你一个寡妇,被金家赶出来了,在这里讨饭,还不如跟徐哈儿上老高山去,总比讨饭强嘛!徐哈儿是个光棍,你是个寡妇,正好一起过嘛!”
母亲愣了半天。她没想到她脏兮兮的样子,还有男人想带她走。她支唔着说:“这,这,我一个脏老婆子,啷个跟人家走嘛?这,这,这不大好,我不配!”
老头走过来,一把抢过母亲手上的碗,搁在地下,一只手拉起徐哈儿的手,一只手拉起母亲的手,把母亲的手放在徐哈儿的手上,说:“今天缘份到了,你们拉拉手,晚上睡一张床上,结为夫妻做个伴吧!”说着,老头用双手同时推着徐哈儿和母亲,说:“你们快走吧,快回老高山——老高山远着呢,现在不走就要走到天亮了!”
母亲虽然忸忸怩怩,但还是跟着徐哈儿走了。此时,对于一个无依无靠乞讨为生的女人来说,有个吃住的地方,有个男人的肩膀靠着,那是最好不过了。母亲这个苦命的女人,只要遇到一根稻草,就会抓住,当作最后一根稻草!毕竟,人还得活下去嘛。
老高山果然又远又高,母亲跟着徐哈儿走到天黑,才走完一半山路。农历六月中旬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可到了老高山,已没有酷热的感觉了。越向山上走越凉爽,母亲的心情好了许多。走了十个小时左右,终于到了徐哈儿的家,山坡下两间石头彻成的房子。偌大的老高山上,一片山坡下就此一家人。路上徐哈儿早就说了,邻居都在几里外。
徐哈儿点起煤油灯,说石头房子旁边有个小水塘,是他洗脸洗脚洗澡的地方。母亲来到小水塘边,见一根竹子把山上的泉水引了下来,石头彻成两个小堰塘,上面小堰塘肯定是用来吃的,下面大一点的堰塘肯定是用来洗澡的了。母亲脱掉衣服,光着身子泡在小水塘里。泉水冰爽,好不安逸。远处传来野兽的嚎叫,树木摇动,凉风习习。母亲泡在泉水里,几天的劳累无形消散,十个小时的山路之疲惫也无影无踪。看着自己还不算臃肿的身体,天上星光一片,碎银般在小水塘里变幻,母亲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向往和期待。
这时,徐哈儿光着身子,也来到小水塘边,想来个鸳鸯浴。
母亲羞红了脸,慌忙起身,浑身带着水珠,向屋里走去。
徐哈儿哈哈笑着说:“这里人毛都没一个,就你我俩口子,你躲啥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