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散关,山势险峻,层峦叠嶂,古木翁郁,两侧的山峰如卧牛,如奔马,又像密不透风的天然屏障,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因其扼南北交通咽喉,自古为“川陕咽喉”、兵家必争之地。
眼下大散关、宝鸡和凤翔,这三个据点都被金兵攻占,且互为犄角,相互支援。因此,宝鸡渭河南岸的桥头寨,虽然被彭青攻破,但吴璘所率的南宋军队,依然无法对大散关的后方,形成威胁。
“诸位将佐,”西路军统领——河南尹图克坦哈喜,正在关上一座条石垒砌的古堡内,召开军事商讨会。
他刚到不惑之年,下巴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讲话干脆利落,显出一股青涩的厉劲:“本官荣膺西路军主帅以来,承蒙汝等襄助,奇兵攻占大散关,取得首战大捷;然兵败黄牛堡,桥头寨遇袭,可见对手的骁勇与难缠……”
图克坦哈喜,是上京速苏海水人也。父亲名蒲涅,世袭猛安。哈喜身材魁伟,膂力过人,记忆力超强,一经闻见,终身不忘。天辅年间,从金源郡王完颜娄室所部为将,很得宠爱,成为金国中生代武将的杰出代表之一。
天会六年(1129),因军功升为谋克,不久,成为娄室亲管的猛安。元帅府闻其才干过人,特命权左翼军事。
皇统二年(1142)开始,他就在金国的军事舞台上初露锋芒,21岁就担任了陇州防御使,四战四胜,而名扬朝野:第一战,以铁骑十五人,于高陵(今陕西西安高陵区),击败宋兵二百余名。
第二战,率精锐百人,于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战败宋兵二千。
第三战,又以强卒八百人,败宋兵三千五百于凤翔。
第四战,金天德十一年(1152)二月十一日,因吴玠部下一军校降金,引金军自蝉溪岭绕出关后,夜袭宋军郭仲荀部,占领山寨,尔后乘高下瞰饶凤关(今陕西石泉西北),以一部精兵攻击宋军后背,宋军腹背受敌,被迫败退。
宋将吴玠收余部退守西县(今陕西勉县西),王彦率军奔达州(今四川达县市)。
此战,图克坦哈喜仅以区区两谋克兵——每谋克大约一百名,四谋克为一猛安;谋克为这一级编制单位的统领官名称,相当于元、明的百户一职——胜宋兵二千于饶凤关,从中可见其天赋的军事指挥才能,很快就因军功被提升为平阳尹、临洮尹、延安尹。
“据探子回报,对方的主帅,乃四川宣抚使吴璘,富平之役,及此后多年征伐,吾国的战神完颜宗弼(兀术)、元老完颜杲、完颜习不住、蒲察胡盏等,都曾纷纷败在他兄弟二人的手下;如今三十年过去,其兄虽然老死,可吴璘接手川陕防务,已然雄风犹存,吾辈的确不能小觑,”图克坦哈喜瞅了瞅坐在一旁的副帅张中彦,“张副帅,本官所言,您意下若何?”
“嗯嗯,”张中彦已五十好几,髭须泛白,脸色似乎十分淡定,看不出忧喜;他点了点头,以示赞同,“饿腻,然、然也。”
他是陕西安定人,其父亲张达曾经是北宋的太师,兼庆国公。天会五年(1127),金宋太原大战,张达战死,张中彦和兄长张中孚义愤填膺,率领几十名部属,居然杀入当时不可一世的粘罕大军中,抢回了父亲张达的尸体,因而哥俩一度被称之为少年勇将。
天会八年(1130)九月,完颜宗辅、完颜兀术率领的金国西路军精锐,同张浚率领的南宋四路大军在富平展开大战,最终以金国的大胜、南宋的惨败而告终。他们兄弟俩竟然临阵投敌,成为完颜宗辅攻取陕西的向导和急先锋。
投靠金国后的张氏兄弟,得到了金太宗完颜晟的重用:哥哥张中孚被任命为镇洮军节度使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安抚使;而弟弟张中彦则被任命为彰武军承宣使,兼本路兵马钤辖,参加了兀术和撒离喝对陕川的多次大战。
天会十年(1132)春,完颜晟扶持他的“干儿子”刘豫,建立了傀儡政府“大齐”——如同二十世纪上半叶抗战时期的“汪伪政权”——并将陕西河南河北山东,都交由他们来管理。
时任泾原路地区最高行政长官的张中孚和弟弟张中彦,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刘豫的手下、齐国的官员。
天眷二年(1139)春,事隔七年,金宋第一次和议,陕西、河南两地重新归宋,张氏兄弟居然重新成为了南宋的官员。
以关陕之地起家的张氏兄弟,被赵构召入临安府,而且被予以重用,张中孚的官职是检校少傅,张中彦先后任职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清远军承宣使、提举佑神观、靖海军节度使。
皇统二年(1142)正月,“绍兴和议”签订,把三年前送给南宋的陕西、河南两地,又重新归还给了金国。完颜亶和金兀术在得到土地和钱财的同时,还将行军打仗、治理内政样样都行的张氏兄弟,重新索回。
大哥张中孚被任命为汴京行省兵部尚书,后升迁为参知政事。贞元元年(1153),迁为尚书左丞,封南阳郡王。贞元三年(1155),张中孚以疾告老,为济南尹,加开府仪同三司,封宿王。正隆三年(1158)张中孚因病去逝,被追封邓王。
张中彦重回金国,相继担任静难军节度使,凤翔尹,庆阳尹,兼庆原路兵马都总管、宁州刺史、彰德军节度使等显职。
正隆三年(1158),张中彦被完颜亮任命为营建汴京府的采购主管,主要负责在陕西青峰山一带采伐巨木,并负责将这些巨木运送到汴京府。他在青峰山的崇山峻岭之中,巧妙地设计并修建了一条长达数十里的山崖木桥,解决了运送巨木下山的难题。
他还在位于山西县永济县的黄河之上,主持设计并修建了一座浦津渡浮桥,为汴京府皇宫的修葺,提供方便快捷的运输,也为完颜亮南征大宋调运精锐军队、巨量的军需物资,奠定了良好的基石。
第二年,张中彦奉命修造大型舟船。工匠们刚开始造船,未能领悟建造方法,进度缓慢。张中彦亲手制做了一些小的舟船模型,只有数寸大小,不用胶漆粘连,而首尾自相钩带,称之为“鼓子卯”。那些工匠看了,无不惊骇,佩服得五体投地。
巨船完工之后,需要征用附近州郡的许多民夫,将船拉拽到黄河之中。张中彦又想了个巧妙的办法,召集役夫数十人,顺着地势,修了一条通向黄河的滑道,取了一些新秫秸,密密层层地铺在地面,两侧用大的圆木固定,作为边框,趁天寒地冻之时,连夜泼上清水。
次日清晨,滑道全部结冰。张中彦催督民夫们,利用这条滑道,毫不费力地将巨船,顺顺利利地拽到了黄河之中。
由于他的忠于职守,以及所立下的这许多功劳,因而获得了完颜亮的高度信任。
这次大举伐宋,完颜亮将张中彦特地召到汴京府,亲自接见,任命为西路军的副主帅,还赏赐了一副细软的黄金盔甲;令他出其不意,率军先行攻占大散关,再回朝复命。
人道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短短十年之内,五次易主,可谓“反复无常、朝秦暮楚。”在一般人看来,其脸皮实在厚实得无与伦比——就像中国古代的历史剧,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黑脸,一会儿又变成了白脸,只不过有时是他俩被迫唱的“黑脸”,大多数时候,是自愿唱的“白脸”。
张氏兄弟更像一对金黄色的空心“葫芦瓜”,被命运抛弃在人生的黄河里,不管风吹浪打、险滩逆流,始终不沉不烂,漂浮在水面之上——他们的“人生平衡术”,恐怕堪称举世而无双。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两句古诗的大意是说:只要对国家有利,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心甘情愿,绝不会因为自己可能受到祸害而躲开。
在十二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原大地,虽曾有过像王禀、李若水、徐徽言那样的宋朝文臣武将,为国尽忠而死不降金。
但更多的是像张氏兄弟这样,在金宋的政治军事舞台上,苟且保身、忍辱负重,这其实是一种非常痛苦也极端无奈的选择。
时至今日,或许有人会问,“这国是谁的国,家又是谁的家?不同样是封建皇朝赵家的天下吗?”
更有偏激者或许会说,宋金不和,杀来打去,无非是兄弟之间的一种你死我活的争斗罢了,为金为宋,无非也只是“趋利避祸”,人之天性使然。
不错,按照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来解释,就是生物之间互相竞争,只有能适应生活者,才被选择存留下来。但从人格和民族气节上来说,正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张氏兄弟的做法,并不值得人们去仿效。
话又说回来,张中彦之所以左右逢源,不仅得益于他的聪明才智,而且在于他的干练与精明,虽胜而不骄,受宠而不跋扈,纵败也不气绥,寡言少语,从不在人前炫耀自己,或者在人后搬弄是非,为人老道已极,可谓炉火纯青,或者叫做老奸巨猾——因而宋室与金主都对其十分青睐,另眼相看。
张中孚生前,天性孝顺、友爱、刚毅,与弟弟中彦相处,从未高声喝斥,有过什么怨言。他喜欢读书,文笔和书法都不错。管理士卒,严而有恩,陇西之人对其特别敬畏。其亡故后的丧葬之日,无论老人小孩,扶柩流涕者,达数万人,拥挤不堪,几乎罢市。
张中彦为人之“灵变”,比其兄更胜一筹。金世宗完颜雍登基之后,大赦诏书到达凤翔,大大小小的将官们,都惶惑不已,无法决定去留;张中彦反复劝说,晓谕诸将,使得众人感悟,诚心受诏。
完颜雍传旨,命张中彦入朝,他二话不说,将所部交与统军图克坦哈喜,欣然前往燕京。
晋见之后,完颜雍赐给他一条自己日常所用的御通犀带,封其为宗国公;不久,升任为吏部尚书,执掌金朝人事任免大权,可见完颜雍对其的信任程度,到了何等地步。
大定二年(1162),张中彦改任临洮尹兼熙秦路兵马都总管,加恩仪同三司。
他七十五岁那年,因病死于任上。当地百姓,哀号歇市,并立像祭祀,安葬在今陕西省眉县常兴镇车圈村的王家台西边坡上。
主持《金史》编撰的元脱脱,对其兄弟二人,有一段极为中肯的评价:“张中孚、中彦虽有小惠足称,然以宋大臣之子,父战没于金,若金若齐,义皆不共戴天之仇。金以地与齐则甘心臣齐,以地归宋则忍耻臣宋,金取其地则又比肩臣金,若趋市然,唯利所在,于斯时也,岂复知所谓纲常也哉。吁!”
其意是说,张氏兄弟,虽然对当地百姓,有些小恩小惠,但身为南宋大臣的后人——“官二代”,其父因与金人作战而牺牲,无论金、齐,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金划地给齐,他们就甘心于齐为臣;划地归宋,就不顾羞耻而在宋做官;金攻取其地之后,又并肩替金朝卖命,就像一对唯利是图的商人,“有奶便是娘”,哪知什么忠义和纲常伦理,实在令人遗憾……
此是后话休提,而今眼目下,图克坦哈喜深知其个性如此,既不勉强他提什么建议,也不愿旁人对自个儿的决策,说三道四。
“人言‘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本官最不喜欢,专拣软柿子捏!”图克坦哈喜信奉的是实力,你吴璘的名气再大,我照样敢和你进行“硬碰硬”的生死决战。
他决定和吴璘玩一次“声西击东”的游戏,一面将所有的主力部队退回大散关,利用大散关易守难攻的有利地形,进行严防死守;另一面,则调集陕西地区的其它金军,驻扎在大散关西侧的陇州、秦州一带,摆出了一副要从陇州、秦州大举进攻四川的姿态,以吸引吴璘的主力部队离开大散关,然后率领大军从大散关突入南宋境内,直取汉中。
“诸位将佐,”图克坦哈喜唾沫横飞,斗志昂然地宣布完自己调整后的军事部署,再三强调着说,“决战就在眼前,吾等必须令行禁止,违令者斩无赦,立功者加官进爵;务须协力同心,奋勇征战,方不负郎主及朝廷之重托!”
“奋勇征战,不负重托!”将佐们齐声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