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贞元三年(1155)五月,中都大房山行宫,雕栏画栋,飞檐掩隐,殿外绿树成荫。
“嗯哼,今日在场,皆为三品以上大臣,何者为贵,何者为尊,尔等可知晓乎?”完颜亮边接见大臣,边厉声斥责,“据闻萧裕、张浩等人到寺,僧法宝正座,卿等皆坐其侧,上下尊卑,竟然都狗屁不通!来人,召僧人法宝上殿!”
“是!”纳合斡鲁补、耶律王祥俩人,将法宝扶上大殿。
“法宝!”完颜亮突然喝问,其声若雷。
法宝浑身形若筛糠:“在、在在。”
“尔何方人士?现在何寺挂单?”完颜亮接连追问。
“本僧乃、磁、磁州人士,现、现在云、云峰寺任、任住、住持。”法宝结结巴巴回答。
“呸,么子狗屁住持,连个话都回不完整,”完颜亮鄙夷地,“长老当有定力,乃畏死耶?来人,杖法宝二百!”
“是!”纳合斡鲁补、耶律王祥俩人,将法宝押出施罚。
“哼,随朕多年,礼数无知,”完颜亮恼怒未休地,“萧裕、张浩各杖二十,萧裕迁为大兴府尹,以观后效;贵妃唐古鼎格,与家奴孙梅,作奸犯科,一并赐死。另,布萨思恭为尚书右丞,赶赴上京,奉迁太祖、太宗梓宫,及奉迎永寿宫太后;参知政事李通为平章政事,奖优罚劣,有黜有升,报国须忠,勤勉有加,众臣皆须,引以为戒!”
“遵、遵旨!”有的大臣因畏惧而浑身颤栗……
金贞元三年(1155)十月,寒冬,中都京郊流沙河畔,完颜亮率文武百官,恭迎梓宫;西宫皇太后徒单氏随车队前来,车刚停稳。
“皇额娘,”完颜亮命左右持杖二束,双膝跪地,上身挺直,于太后车前,大声叩请,“亮曾不孝,久失温情,愿痛笞之,如若不然,愧不自安!”
“皇儿请起,请起,”徒单太后慌忙下车,双手扶掖而起,“凡民间有子,克家犹爱,况我有子如此乎?尔等,快快退下!”她边说边挥手,喝叱持杖者退下。
完颜亮转身,向身后仍然跪在地下的两个娃娃招手:“光英、元寿,你俩快快过来,拜见太后奶奶!”
“太后奶奶,您好,您好!”太子完颜光英(8岁)与崇王完颜元寿(6岁),乖巧伶俐地跑到跟前,叩头请安。
“哟,这是太子与崇王吗?”太后徒单氏乐得嘴都闭不拢了,“来来,老身仔细瞅瞅,四年不见,都长高了呺。哦哦,奶奶给你们准备了好多果品,什么榛子、松仁,都是奶奶亲手,一粒一粒挑出来的,好吃着呢!快快,拿来拿来!”
“太后,来了!”高福娘(16岁)应声从车旁跑过来,手中抱着大包小包;她个子也长高了不少,姿色也增添了数分。
“哟,真香呀!”两个娃娃刚把山果拿到手中,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来,急急忙忙地往嘴里塞。
“你们?哼,”完颜亮猛地瞪了他俩一眼,“饿死鬼投胎吗,甚么都往嘴里塞?!”
“呃——,小娃娃嘛,”太后徒单氏有点尴尬地打着圆场,“回宫再吃,回宫再吃!”萧裕远远看见,摇了摇头……
金正隆元年(1155)十月,京郊大房山。
峰峦秀拔,林木森密;清溪潺湲,长桥飞跨;溪旁步道,整块麻石修砌,沿山势攀援而上。一块块汉白玉石碑,上有蟠龙,栩栩如生,屹立于十座皇陵之前。
完颜亮率文武百官,宗室老少亲眷,正在山下举行列祖列宗遗骸安葬仪式。白幡飘飞,纸钱抛洒;唢呐锣鼓齐鸣,鞭炮声震耳欲聋……
祭礼已成,完颜亮站在太祖完颜阿骨打墓前,四下里眺望,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态。布萨师恭、李通、萧裕、萧肆等人,皆随侍在后。
“郎主,列祖列宗,灵梓南来,不远千里,开我女真先河;”布萨师恭感叹地说,“数年营建,皇陵终归落成,实属不易,大功告成,可喜可贺!”
“同喜同贺,”完颜亮拍了拍他的肩膀,“爱卿奉迁山陵,栉风沐雨,劳苦而功高,其志可嘉!”
“郎主过奖,”布萨师恭谦恭地回答,“光大女真,社稷兴盛,凡我一族,人皆有责!”
“启禀郎主,”李通凑到完颜亮跟前,讨好地说,“大房山龙脉兴旺,请看,山脉西来,北折雄亘于中都西南,支支派派,腾云作雨,恰如群龙出世;左侧的凤凰山,逶迤南下,右侧以东的岗峦,宛似卧虎雄踞,左右如同巨人张臂环抱,其间的山谷开阔而平坦;谷口稍窄,就像一道天造地设的‘龙门’。可保龙气永不外泄,地久而天长!”
“萧令尹,”完颜亮点名询问,“李平章所言,尔之意下如何?”
“嗯,是有点道理,”萧裕点头赞同,“京郊方圆百里,东南西北,下官大体走过,山水地貌,如此般配者,的确不多!”
“那是,那是,”完颜亮兴致勃勃地,边说边以手指画,“众卿请看,谷底尽头的九龙山下,林木茂密,青峰碧树,地势与风景都绝佳;朕若日后百年归寿,哈哈,就葬在那地儿,应该不错!”
“哈哈,嗬嗬!”众人都陪着笑。
“陛下刚入而立之年,英气勃发,”张浩奉承地笑道,“百年之事,太早太早!”
“陛下所言,虽为戏说,”李通巧言善辩,“不过,适才说那地儿,确为上上之选,阴阳相交,动静得宜,可知龙子龙孙,福泽十分绵长!”
“哈哈,李平章,”完颜亮听得心花怒放,“没想到你对风水之学,也颇有研究嘛!”
“哪里哪里,”李通献媚地回答,“见日随扈在陛下跟前,多少也沾了一点灵气罢了!”
“你呀,脑瓜子的确灵便好使,”完颜亮感叹地说,“萧裕,你若有他之一半,也不至于——”
“陛下圣明,”萧裕点头坦承,“下官过于呆笨,凡事爱钻牛角尖!”
“郎主,萧府尹才气横溢,百官皆知,”李通心知完颜亮对萧裕念念不忘,恩宠有加,不便落井下石,巧妙地回答道,“怕莫是古经古籍,读得多了,有那么一丁点儿——迂腐之气而已!”
“启禀郎主,”张浩手持一份急件,匆匆来到跟前,跪拜禀告,“近日南京大内失火,宫室毁损甚多,如此奈何?”
“哦,汴之黎民,可否罹灾?”完颜亮关切地询问。
“仅有附近街铺过火,好在救援及时,伤人不多。”张浩急急回复。
“郎主,可喜可贺!”李通抱拳恭祝,众人都甚为不解。
“朕为此烦恼,”完颜亮亦深感意外,“平章何来此言?”
“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李通的三寸不烂之舌,似乎能黑鸭变白,“凤凰涅槃,浴火而重生!”
“哦,对对,”完颜亮似乎被猛然提醒,“朕早就有修葺南京宫室,欲都汴京,剑指江南之意,好好,左丞相张浩!”
“臣在!”张浩诚惶诚恐地应声。
“嗯,朕命汝牵头,”完颜亮决心已定,当机立断,大手一挥,“率参知政事敬嗣晖等,速赴汴京,筹措营建事宜!”
“往岁营治中都,天下乐然趋之;”张浩从容回奏,“今民力未复而重劳之,恐不似前时之易成也!”
“此乃兴国固本之良机,不成也得成,”完颜亮不容分说地,“朕给汝加派人手,这样吧,调宫内总管梁珫——梁公公,一同前去,监视工役!”
“这这。”张浩束手,无言以对。
“陛下,”布萨师恭斗胆上前陈述,“适才言说,‘欲都汴京,剑指江南’;燕京甫成,帑藏已乏,民力未苏,岂可再营汴邑?况我女真宗室,南迁燕京,怨怼未止;若再南去,恐民心惶惶,易生变端!”
“呸,大胆狂徒,妖言惑众,”完颜亮登时大怒,“来人,将其带下去,杖责一百!”
“是!”纳合斡鲁补、耶律王祥等侍从,迅即上前,将布萨师恭拖出施罚。
“萧令尹,汝意若何?”完颜亮见萧裕欲言又止,当即指名相询。
“这,这个嘛,”萧裕思忖着回复,“愚臣以为,赈灾为首,修葺宫室为次;‘剑指江南’么,宋金通好,岁帑无缺,遽兴征伐,亦恐出师无名!”
“宋国虽臣服,有誓约而无诚实;比闻沿边买马,及招纳叛亡,不可不备;”完颜亮捋着下巴的胡浓须,“朕意已决,遣使籍诸路明安部族,及州县渤海丁壮充军,并分往上京、东京、北京、西京,凡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者,一概籍之,虽亲老、丁多、乞一子留侍,亦断然不许。另于通州,修造战船,以备所需!”
“陛下圣明,”李通、萧肆举拳呼应,“顺天应时,众志必成!”。
“陛下,陛下,”萧裕、张浩膝跪力谏,“南伐之事,尚需从长计议!”
“呸,尔等实属愚顽,看来上回杖责,仍未吸取教训,”完颜亮勃然大怒,“来人,将此二人拉去,杖责五十!”……
金正隆五年(1161)八月中秋前夕,南京(开封)宁德宫。
“皇太后,预祝中秋,佳节快乐!”萧裕、布萨师恭一同抱拳,膝跪祝福。
“同乐同乐,”皇太后徒单氏开心地笑着,“萧丞相,你可是好多年,未到本宫来啦!”
“太后恕罪,”萧裕解释着说,“愚臣这些年,杂事繁多,疏于拜访,实在对不起啦!”
“汝原先在燕京,算是一方诸侯,”太后取笑着,“而今重回相府,乃大福大贵之人,瞧不上咱老婆子,也理所当然哇!”
“哪里哪里,”萧裕再度解释,“愚臣忙于征丁派夫,集粮输秣,几乎没日没夜,差不多焦头烂额哩!”
“南迁南伐,没日没了,”完颜充站在一旁插话,“的确让人心烦气躁!”
“光自己心烦一下,倒也还没有什么,”布萨师恭气愤地说,“可恨那契丹人,由于不愿当兵,杀了金朝官吏,夺取3000副兵甲,已然举行起义,这才是心头之大患呢!”
“是么,”太后十分诧异地,“老身怎地一直都未听说呀?”
“刀兵之事,事关朝廷,谁敢胡说海传?”布萨师恭摇了摇头,“臣前些日子,刚刚奉了陛下之命,率兵一万,前去征讨!今日进宫,即为向太后辞行!”
“哦,都如此严峻啦,”太后感叹,“老身还被蒙在鼓里哟!”
“国家世居上京,既徙中都,又迁汴京,劳命伤财;且欲大举兴兵,涉渡江淮,伐宋屠国。”布萨师恭满腹牢骚地,“本官曾再三劝止,可主上不纳,执意孤行。宋之军民,困兽犹斗,焉能轻易宰割?纵能如愿,亦两败俱伤。今契丹诸部,已然反叛,恐难征剿;若南北联手,首尾甚难兼顾。若此,岂奈之何?”
“迁都燕京,倒也罢了,”完颜充同样愤愤不平地,“郎主去年,还曾派吏部郎中萧彦良,前往会宁府督办,毁掉了旧宫殿、宗庙、诸大族宅第及皇家寺院储庆寺,接着把它夷为平地,听任耕种,不留任何痕迹——实乃欺宗灭祖之秽行!”
“前些时日,”萧裕小声地询问,“郎主的胞弟完颜衮,也出事了,太后可曾听说?”
“完颜衮在西京,勇猛果敢,为政以德,名声彰著,”太后更加莫名其妙地反问道,“咋就出事了呢?”
“兴许郎主犯忌,”萧裕悄悄解释,“完颜衮家奴,出首告发,言其‘召卜者,询问天命’;郎主使高祯等,前往囚拘,拷问无状。郎主恼怒,将其械送至中都,不复究问,斩之于市,凡牵连者,一并翳钪。”
“如此残暴,实在令人恐惧,”太后摇头叹息,“嗨,作恶太甚,终将招致报应!”
“太后,愚臣以为,”萧裕附耳低言,“与其坐以待毙,不若……”
“谁?”完颜充突然大声发问,“谁在帘后偷听?!”他边说边跃至大殿一侧,撩开一卷厚厚的纱帘,发现是宫女高福娘,手捧茶壶站在那儿……
“萧裕,汝言朕残暴无端,嗜杀成性,”完颜亮见其言说已毕,忍不住出言反问,“岂不知朕之所作,皆为社稷之安稳强盛也?!”
“以暴易暴,朝臣恐无宁日,”萧裕当面指斥,“民心涣散,社稷岂能安稳?”
“汝言朕如桀纣,无可救药,欲改换门庭,辅佐新君,另立亡辽豫王延禧之孙,”完颜亮疑惑未解地,“汝对其人,了解几分?难道就不怕日后,镜花水月,同蹈覆辙么?”
“愚臣对那延禧之孙,并不相识,”萧裕坦承,“只是听西北路招讨使萧怀忠,偶尔提及几回,说是此人贤孝,德才过人!”
“朕意未必,嘿嘿,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完颜亮冷笑了几声,“更何况汝今事泄,首告之人,除宫女高福娘之外,那萧怀忠也是其一!”
“哦,”萧裕深感意外地长声叹息,“唉——,命也,运也,既已若此,夫复何求!”
“萧裕,”完颜亮余情未尽地,“朕自来与汝,过命相交十余载;今令汝去燕京大房山,代守皇陵如何?”
“陛下,”萧裕重新跪下,磕头不止,“愚臣今日,无颜苟活于世,唯有以死谢恩,别无它途也!”
“愚笨,愚笨,唉——”完颜亮也长叹一声,取下随身所佩小刀,将自己的左臂划开,取血涂在萧裕的脸上,边涂边说,“汝死之后,当知朕本来,无疑汝心!”
“久蒙陛下,非常眷遇,”萧裕十分动情,泪盈眼眶,“自知错谬,虽悔何及?”
“来人!”完颜亮同样含着泪,轻轻地将手挥动,“去吧,去吧,一路——走好!”……
天色大亮,博州同知约索、完颜充等人,一并押赴刑场……
宁德宫,太后徒单氏与人,正在玩樗蒲(chupu一种掷色子的游戏);亲军点检大怀忠率着侍卫前来,命令太后跪下接受郎主的圣旨,太后感到非常诧异和突然,战战兢兢地下跪……
那些侍卫手持器械,迅不及防地从后面击打过去;太后被一击倒地,俄而挣扎着爬起,三次被打到,最后被一根绳子勒死;并在宫中将其尸体焚化,将骨灰丟弃到河水之中……
布萨师恭因为与太后暗中勾结,被杀于市井;临刑时,刽子手用烂布条,捆塞住他的嘴巴,以免胡说八道;师恭只能抬头,仰视天上的日头。他的家族亲眷等,也被一并除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