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凌晨开始,直下到天亮结束。
穆宅昨夜只有一个人独眠。而她根本没睡,听了一夜雨声。
淅沥绵密的雨滴落在窗上,廊上,屋顶上,院子里,像回忆细碎的针脚,让她对曾经的所有忽然无限怀恋。
她想起儿时盛夏的花园,白玉兰浓郁的香气,母亲用白丝线串成绥子系在她的衣柜里;她想起中学上学的路上,外滩尽头的苏州河床里泛起的甜腥潮气,粘在白衬衫上永远也洗不掉的淡淡霉味儿;她想起自己在父亲那辆上海牌轿车里躲着不肯去参加高考,直到表哥把她抱出来的傍晚;她想起从大学那间老旧的筒子楼宿舍外墙看过去,斑驳苍翠的常青藤爬满所有的窗户;她想起那一天在圆明园路上猛的搂过她的腰,将她从车流中拉回来的那只修长有力的手。
长久以来,她从没有想起过这样多的事,这样繁冗的细节。
天亮时,关微珍终于明白,回忆会把你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多愁善感,跌跌撞撞的人。而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床头放着几本日记薄,一只扫描笔和纸巾盒。她刚刚合上最后一本。她并没有读完,但已没有力气读下去。因为她几乎哭了一夜,读到了这几本藏在别处,不期然得到的私人日记,是她宿命中的一个劫数。这些年她渐渐开始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比如现在,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安排,长久以来,她不知道的事都一字一句写在了泛黄的纸页里面,与她的回忆纠葛缠绕,分崩离析。
她不应该窥探别人的隐私,所以作为惩罚,她的一生似乎也在这一夜结束了。
就像2010年的某个早晨,上海外滩的某间全球奢华酒店在历时百年的旧洋楼里开业,作为新的开始。而关于这座建筑曾经的沧桑浮华,缠绵缱绻,也在同一时刻宣告完结。
躯壳留下,灵魂陨灭。这是新时代的更新脉搏,急促的,伤感的,无可挽回的。
7点的闹钟如常响起来,让这个世界的次序重新开启发条。她按熄电子钟,做3个深呼吸,起身如常走进浴室。又是新的一天,她需要叫醒自己,回到她的坐标上。
关微珍望着镜子里的这个女人,高高的光洁的额头上,已悄无声息的藏匿着几丝浅显的皱纹,它们还没有开始深刻,但是剩下的时间已无多。
青春永逝,是残忍而清晰的,因为从身体开始,确凿无疑。
洗脸的温水带走她脸颊上冷却的眼泪,那双格外美丽的眼睛里,此刻闪动着的是一片幽蓝亮光,冰冷又灼燃。男人们都害怕女人的眼睛里会出现这样的折射,忽明忽暗,难以琢磨。
穆陆源的眼睛也是这样幽蓝而黑白分明的。不过只有眼睛像她而已,其他的轮廓都效仿着父亲,挺拔俊逸,不容置疑。
她记得,出生的时候他就是个被医生护士们惊艳不已的漂亮宝宝;等到了幼儿园,已是一举一动都招人疼爱的天使一般的小童;而小学中学开始就更不用说了,他更是所有女孩子悄悄暗恋或是明目张胆追着耽着的翩翩少年。那天关微珍去学校接他回家,人群中见他走来,一时也有些恍惚,他如今已经长成这样熠熠发光的大人模样了。
他生得如此美好,他却从未真的在意过。
原来她以为穆鹏飞只是疏忽,似乎从来没空关心这些细微变化,连儿子长得与他如此相似都从不自知。如今她才大彻大悟,他并不是疏忽。他怎会是个疏忽的人?他也不是不在意,而是,忠臣孝子,无非钟情之至。
呵呵,忠臣孝子,钟情之至。
怪不得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古人之言果然诚不我欺。关微珍对着镜中自己,视线慢慢恢复了清晰。流得下来的泪可以从热的变成凉的,而咽进肚里的泪是一直滚烫的,烧灼的,一路毒火虐焰地贯彻全身,痛彻骨髓。
她把视线从镜子里移开,即便是一个人,她也不会由着自己这样放纵地喧嚣下去。她不是一个这样软弱无助的女人。
早晨该有的所有活动和穿戴都如常完毕之后,她抹上一点Chanel黑色香水在手心,然后套上丝袜,迅速地离开卧室,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她确实是那种,何时何地都无懈可击的女人,哪怕是哭泣的时候。
岁月最终留给女人的是什么呢?当她们爱过,恨过,失去过,奋力追赶过之后,留在心里的所剩无多的是什么?
下楼的时候,关微珍这样想着。短暂的10秒钟,然后把问题抛诸脑后,尘埃落定。
她太忙,早已没有时间钻牛角尖。她拨了手机给司机,吩咐他把封入牛皮纸袋,装入密码箱的那些日记本交给快递,那只扫描笔亲自交给私人银行保险箱专员。
一楼偌大的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早餐放在那里。雨后的清晨,阳光铺满琥珀色的大理石餐桌,她的三明治和肉桂红茶从来未曾有过改变。今天,她向阿姨多要了一杯咖啡。无糖无奶,哥伦比亚艺妓。
他们家的厨房里有一台全能DualitEsspressvio咖啡机,所有人员都会使用,随时可以做出一杯绝不亚于Starbucks的咖啡。不过家里并没有人是咖啡族,无论是她的丈夫,还是两个儿子,都是不需要咖啡充电的新型物种,只有她会在没有人的时候要上一杯咖啡,填充自己的软弱。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早晨。
阿姨将做好的咖啡递在她手上,然后慢声细语的告诉她,先生昨晚没有回来。大哥回来拿了些东西就又回了公司,囝囝昨天周五宿在了浦东的公寓。
这个阿姨大家称呼她,良姨,并不是海事时代上海阿妈的意思,是名字里有个良字而来,在她家里已经呆了近20年,事无巨细都心知肚明,训练有素。而且她几乎可以算是幼子穆陆源的奶妈子,一手带大他,所以没有人会对良姨一直这样昵称穆陆源提出异议,哪怕是她这个亲身母亲。
她端着咖啡,望着窗外,轻轻地点点头。她怕良姨看出她哭过的眼睛。
吃过早饭,她离开位于古北别墅区的穆宅,乘司机开的车去了公司。
关微珍的公司是享誉上海半个多世纪名声的老牌珠宝行,福龄珠宝。虽然现在隶属于恺撒集团旗下,但是福龄珠宝持有为数不小的股份,关微珍亦是恺撒的大董事。说到关家,上海名流界并不陌生,20年代最早一批到租界做买卖的苏州商人里就有关微珍的祖父。在过去百多年物换星移的巨变风云里,家族企业几经时代更替,多地辗转,最终又回到了上海。如今伫立在外滩最繁华的地界上,延续到了现下的国际化市场里。像许多传统品牌的保值手段一样,公司已由香港奢侈品管理公司接管,上海总部现在就她独自掌门,高层早已没有与家族有关的人了。不过,作为关家后人她仍然操着一口标致的苏州吴侬软语,不同于如今上海女人的融合多情,她骨子里烙刻的竟还是旧时特有的那种摸不清道不明的骄傲与神秘。
她的办公室位于靠近外滩源的兴国路老别墅里,她童年居住的地方,如今是浦西的天价地段。不过这里距离位于淮海中路的福龄定制珠宝旗舰店只经过几条马路。在入夜时分,离开公司之前,她能清晰的看到浦东的后现代背景里,恺撒总部大厦的迷离灯光,没有雾的时候,她几乎能找到丈夫办公室的那一扇窗。那光芒如有温度一般,熨烫在她窗前的视野里。
她并没有支一台马克苏托夫望远镜在室内,只是凭直觉。这座城市,终归是一个需要凭借敏锐直觉才能生存的丛林。
明天,恺撒集团的10周年晚宴将在那栋高耸辉煌的大厦开启,她不会去急于参加。虽然这是第一次在上海总部举行的盛会,空前隆重,但她并不乐意只充当丈夫事业里一个过于活跃的股东。她想,后天的珠宝慈善聚会她再出现,会更好些。
更何况,她有了种预感,明晚恺撒拉开这个声势浩大的炒作活动,并不像穆鹏飞一向的做派。他一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如果有一件事或一个人能让他失去理智,那肯定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一定是另一个故事。
今天她才明白,她是如此了解他,也是对他如此一无所知。
Fanny进来的时候,手里推着移动衣架,上面挂满了各大专柜的当季的礼服,隔板上摆满了新款高跟女鞋。她轻声关上房门,像马戏团的道具小姐一样,露出一脸假得可以扎上蕾丝花边的微笑立在衣架旁边,望着关微珍。涂着银灰色指甲的纤长手指悄悄地轻敲着衣架的钢管,发出耳语般的细响。
“这是外滩和恺撒广场的名店今早送过来的,各个名牌都有。关姐。”她的假笑尽也掩不住眼里的兴奋。
“嗯。”关微珍等待下文。
“都是为您明晚的恺撒盛宴预备的,我不敢擅做主张,全部拆过包装,推进来供您试穿,现在可有时间?”
“你还没有帮我试穿过吗?都试过了吧?”关微珍也微笑地望着Fanny,心知肚明的。
“我?我!……关姐姐。”
Fanny的脸颊泛起红晕,倒煞是好看。平时古灵精怪的她此刻像一只驯服的小猫。其实当初录用她就是因为她出众的外貌和天真活泼的性格。每天看到一张美丽的脸总会心情愉快,而且关微珍不喜欢和太复杂的职场精共处一室工作。她的那些商业伙伴和对手已经够让人疲倦。
“试过很好啊。我又不会怪你。”关微珍笑起来。
“我还省得一件一件试,正好有你的专业建议。”关微珍接着说,她笑着说话的声音像美国40年代的名媛歌手JulieLondon,好像带着jazz时代的慵懒怡然。
“里面有你喜欢的么?也选一套,作我送你的礼物。你进入我办公室也有一年多了吧,还没有送过你什么礼物。”她补充道。
“啊!?那个?Mygoddess !真的吗?”
Fanny紧张的神经刚松下来,欣喜的肾上腺素这下又涌动起来。她入公司以来从没有碰上过穿Prada的女魔头的桥段,她的老板一直都像AudreyHepburn一样优雅。Fanny终于嗤嗤地笑起来,不自禁地双脚在地毯上欢快的踏着步子,跑到关微珍身后为她捏肩膀,嗲嗲地跌声谢谢。
关微珍径自开始整理电脑里的各种文件,邮箱提醒一个接一个闪动。
“好了,你去吧。今天有什么事,先说?”
Fanny清清嗓子。恢复平常的职业态度时,她也算一个很不错的秘书。
“后天恺撒王妃厅的新系列发布会已经全部安排完毕,预先介入的记者都签署了保密协议。”
“所有的邀请函都已经电话确认过,特邀嘉宾有38人到场,包括Klaire杨和张真两位明星。”
“香港的David王今天下午抵沪,浦东机场今天很堵。已经安排司机提前去接机了。”
“外滩店的店庆装潢已经全部准备就绪,今晚20 : 00 -明早10:00所有工作就能全部完成。包括300束荷兰郁金香,100束黄水仙明天一早都会提前空运就位。今天提前闭店的所有通告昨天已经全部发出。”
“对了,郁金香是金黄色带红点斑痕的‘国王血’。契合新品系列的色调。”
Fanny一边说一边将衣架推进办公室后面的更衣间。然后熟练的为老板做了一杯Annvita大吉岭红茶放在桌边。
她缓缓退到门口。
“Fanny,把你的衣服鞋子装好,预祝你晚宴上能够艳冠群芳。”关微珍叫住她,免去她为礼物难为情的情绪。
“哪里啊。关姐姐您才是最美的,一直都是。您才是女王范儿的。“这全无心机的献媚倒也不讨人厌。
“明晚我不参加,我只参加珠宝部分的慈善party。你玩得开心就好。”关微珍淡淡道。
“您不参加?怎么可能?明天晚宴的第一主角可是穆先生,媒体怎么描述你们来着,商界精英夫妇啊,您不去怕……”Fanny正在天真地碎碎念,却被关微珍冷冷打断。
“商业社交我从来都不喜欢参加。”她的语调冰冷僵硬得没有半点温度。Fanny立刻打住,噤声立在一旁。
不过她一向机灵,虽然不明就里,但仔细观察,今天关微珍的情绪的确一反常态,绝不能在老板不高兴的话头上结束。她赶紧跳转主题。
“其实有时候,上班的时候我觉得好像真的是在姐姐办公室里工作一样。谢谢关姐姐对我这样好。”
关微珍并没留意听见她说的话,于是她继续说:
“我现在去和行政说从我的年终奖金里扣除礼服和鞋子的费用。”Fanny一半转移她的注意力一半真心实意。
“不用。说好了是礼物。”关微珍已低头于她的邮件中。
Fanny从没见过关微珍这样过,临走还是轻声嘱咐道:“那个,记得注意休息,关姐。今天有黑眼圈。还有记得试衣服。我觉得Valentino的那条灰色蕾丝特别适合你。”
关微珍觉出秘书都觉得不对劲了,强迫自己控制好心绪,恢复常态。
“呵呵,那像草坪婚礼的新娘穿的。”她只得佯装有兴致地瞥了一眼说。
“没有。我刚刚上身的时候觉得裁剪太完美了,也没有夸张缀饰。”
“那么好?好,我一会儿试试。”
待Fanny离开,关微珍胡乱忙完手头的事,终于还是给穆陆宇去了电话。
现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人只有两个儿子了。
“小宇,今天如何?很忙?”她柔声道。
“还行。妈妈,有什么事么?”穆陆宇那边的声音很小,应该是在走廊里接的电话,这一上午的会议还未结束。
“还在开会?我不打扰你。”
“对呀,总裁小会刚刚结束,为明天做准备。”穆陆宇轻声说道。
“你开会吧,就是几天没有见到你面了。”关微珍这一刻听到儿子疲惫的声音,格外觉得心疼。
“最近太忙。你明晚过来就见到了。拜了,妈妈。”穆陆宇说罢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她又情不自禁地望着窗外,一群鸽子掠过远处兴国宾馆别墅群的英伦屋顶,向更高的天空里飞去,留下一阵悠长的鸽哨声。天边是寂寥淡薄的蓝色,像浸在水里一样。
作为关微珍的长子,穆陆宇是一个很听话的儿子。几乎从来没有让人生过气似的,就长大成人了。忽然间,她觉得穆陆宇的问题,是不是就是他太乖顺懂事了。太过听话的孩子,都有不为人知的苦楚。他会是这样的么?这么看来,她并不是一个好母亲。
穆陆宇两年前从伦敦帝国理工毕业后进入恺撒工作,并没有被直接纳入董事会,而是先安排进入市场总部任总监助理。穆鹏飞对此很有他的道理,作为男孩应该经过脚踏实地的锻炼,坐享其成会毁了儿子的将来。所以,这几年来,穆陆宇甚至比任何一个普通员工还要卖力的工作,整个华东和华南的市场活动,他都一个不拉的参与并完成下来。每天朝7晚10是家常便饭,一周一次出差也毫不含糊。不过,到现在他还未得到父亲的赞赏和提拔。穆鹏飞似乎对这个儿子的努力仍保持视而不见。
他对他们的这个家,关于她的一切一切原来一直都是视而不见而已。
她转头望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面的穆陆宇穿着波士顿式的套头衫,一脸审慎的站在穆鹏飞的身后。相较之下,坐在父亲身上的穆陆源神态要自由自在得多,小手顽皮地搭在父亲的肩膀上。而她自己,宛如一个娴雅温驯的小女人微微地依偎着丈夫。这样的一家人沐在某个秋日的晨光里,聚拢在自家豪华舒适的客厅里,衣冠熠熠,面容如玉,仿佛照片里那些明媚的光影也凝结着叫做优越感的微粒,无处不在。
挂在墙上的家族照片,都是荣誉的炫耀。如果说曾有过幸福的瞬间或细密的心事存在,也只藏在照片之外人心的隐若之处,并不需要摊开来被人瞻仰。
有过几次,或者说很多次,关微珍想要取下办公室里的这幅照片,还有家里客厅走廊里的那些照片,包括她祖父与父亲母亲的。他们一双一双微微俯视着真实世界的眼睛,都似乎炯炯发光,深不可测,让她觉得异常陌生。如果家族的荣耀需要这样的照片来延续和说明,那么她对家的那些幽微温暖的向往也就成了晦涩不明的秘密,让她羞于启齿,无从表达。所以,她始终没有勇气去摘下来,也没有理由去摘下来。而在更多的时候,她也不可否认的是这种优越感和荣耀的一部分,她也为此感到一种偌大空旷的,炫耀之中的快感。
后来,她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她邀请了几个年轻的画家为家人画像。画她的两个儿子,画她和丈夫,不要写实而完美的,要他们即兴发挥的,不命题的创作。印象派的,后工艺美术的,后现代的。每到需要照家庭照片的时候,她就请一个艺术家为家里人作一幅画作。现在她家的客厅里已有好几幅色彩浪漫,天马行空的画像。
端详那些迷离的笔触,要比注视着那些冰冷的照片让她觉得释然得多。
这样算起来,她办公室里的这祯全家福既是他们近年照的最后一张。那或许是穆陆源小学毕业暑假末的某个上午。
那时穆陆源还是个小毛头,还没有开始他的青春期,没有开始叛逆一切,反叛还没有变成他的旗帜。他还没有开始收集各种乖张奇特的东西,说各种匪夷所思的话,做各种让人忍无可忍的事。那时凯撒大厦还没有开始施工,只是浦东堤岸边上的一块空地。那时穆鹏飞还没开始常常彻夜不归,那时她还会在晚上给他打电话,催他回家吃饭。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变成她世界里一扇窗的灯光。
她回到书桌开始埋头处理工作,没有再去望一眼面前的那扇窗。
昨夜的雨,只能下在昨夜。不可改变,也无法延续。这世上的事,都是一朝风雨,万事皆变。这样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