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开会的午间休息，冯景熹在凯撒大厦顶层的旋转西餐厅，享受着雾霾散去后的早春阳光。
与其说享受，不如说消受。
一个早上的项目总结报告才结束，刚落座，坐在冯景熹对面的上司伯利便高深莫测地呷了口咖啡，开始寻开心。
“你认识总部行政的那个HELLO么？”
“人家应该是叫Helen，老大。”坐在上司旁边的活体答录机忙应答。
“Helen？这名字跟人一样挺霸道嘛。我几乎没见过她说话。景熹，以你这样的颜值，那叫什么来着？鲜肉对吧？现在最火的一个词。你也没和她说上过话？”
冯景熹听到那两个字，抬手去揉了下太阳穴。可还没想出句话来应对，已被别人抢过先机。
“听说这个Helen是特招入总部行政的，据说是警校毕业。”答录机低声说道，他一向都消息格外灵通。
“我看今天会议上她一直坐在景熹身旁，还以为你们私下很熟。”
冯景熹正要吐出‘不认识’三个字，答录机又抢答成功。
“景熹可是大众情人，从进公司以来，女孩们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是吗？！怪不得我说最近往我们组跑的，怎么都是新晋的那些漂亮女孩子？景熹进组以前女孩们哪会来煮咖啡？”伯利一边说一边向冯景熹抛来一个爱之欲其生的甜美眼神。
冯景熹却听说过他恶之欲其死的本事，赶紧报以虚汗一笑。
波利接着开口了：
“景熹，什么时候也让那个Helen往我们组里走动走动？”
这是什么梗？
上司这种半开玩笑的口气，冯景熹最紧张，也最厌烦。伯利总喜欢玩猜猜我的心游戏，他却最不擅长这个。
答录机在一旁当然不会闲着，接着八卦深挖，不能让冯景熹抢了风头。
其实他倒乐得不必作声。
“听很多人都说，穆先生鲜少出席公司活动，行政和他并没有多少直接接触的机会，可是每次穆先生露面，都会有这位Helen跟着，说她的来历可是不一般。”
伯利的兴头这下被吊起来了，向答录机那边倾过身低声私语起来，注意力总算从冯景熹这里彻底转移过去。
职场如战场？未必。更多时候职场如戏院。只怕入戏太深，又或者太易出戏。
其实从入项目组公司以来，冯景熹就知道这位顶头上司在有意无意地和自己玩套路，上司拿捏分寸的水平可谓相当专业。既不让他太出挑，也不让他意志消沉。适当的孤立，合理的压制，巧妙的制衡...这一路走来，他已不是那个刚毕业回国的小白一枚。
他渐渐在这种种狭缝中找到了自己的生机。
不然不会在那么多新人中被他选拔进直接对总部负责的项目组里，并能参与这次十周年大会前如此重要的项目汇报会议。得到这个露脸机会的，他们这个下属公司的员工中也只有冯景熹和答录机两个人。
他知道什么叫职场人设。
对于深谙此道的上司来说，或许美国名校毕业，外形自带星光的冯景熹是偶像派。如今是光环效应时代，不利用员工曝光率对团队是种损失；而那位答录机的人设，应该才是领导心中的实力派。他兼顾自动检索、复读机、答录机、信息服务、移动八卦平台及贴身服务等技能，简直聚精准偏好定位AI功能性于一身。这实力，的确也不是冯景熹能练就或颠覆的，他十分佩服。
所以，上司与答录机走的更近些，更欣赏些，他都心悦诚服地觉得相当应该。
不过，此时这样重要的日子，胸牌上都有日程提示的周年工作会议现场，这两位的氛围仍这样闲适，见缝插针的八卦，他也不能很傻很天真地一直在旁佩服着。
事实上，午间的用餐时间只有90分钟。下午的会议并不轻松。
他放下手中红茶，逞他们聊的热火朝天，径自到餐厅中央取点新鲜吃食。
恺撒这间餐厅位于69层，恺撒大厦的主楼顶端。是本市目前海拔最高的旋转餐厅之一，矗立在浦东CBD的金融圈中心，可以360度俯瞰上海。从建成就可算城中一景，虽然服务是小众路线，却被国内外各大媒体争相报道过，吸引不少王老五在此求婚，已保存了许多美好的城市记忆。
除了高空旋转，餐厅中央还有一具超长尺寸的海水鱼缸，里面侍养了两条成年柠檬鲨，雌雄相伴。它们在水中穿梭制造的潋滟光影映照在整个餐厅空间中，灵动如幻。这鱼缸的灵感据说来自于一位意大利设计师的失恋心境，她说天空中的一汪深海，最适合囚禁凶猛的灵魂。
也最适合炫耀财富和奢侈品味。
冯景熹环顾了一圈，心里也不免赞叹。能进入恺撒这样的地产巨头集团工作，的确很幸运。而站在这浦东之巅，似乎也能感受到这栋大楼的内核正轰轰作响地运转着，预见它多元化发展雄霸多领域的野心和愿景。哪个年轻人都会生出壮志凌云的优越感。
总算在美国异乡打拼，枕戈饮胆的这几年没有白折腾。
据说此次周年会后，穆先生将会从他们各个子公司升调一批项目经理进总部，加入新成立的网生产业研发团队。而进入这个团队，便有望成为拓展新领域集团公司的主创人才。如果他们公司伯利能被选拔上，那么他自己有没有机会作为他的团队骨干被带入总部呢？
在这座大厦里工作，而不仅仅是来报告工作，会是什么感觉？
当冯景熹收回思绪，取了份刚刚出笼的蟹黄汤包回到座位时，大厅的气氛已变，忽然一片肃穆。
他本能地朝电梯口望去。果然，董事长穆先生、和集团总部的四C元老（即CEO、CFO、CMO，COO）正走出电梯，并没有打扰大厅的人员用餐，一行人安静踱进东厢的包间。
旋转餐厅的圆周四个方向，各有一个观景全玻璃体包间，玻璃可以瞬间雾化隔挡，可满足私密的会晤需求。平时并不开放，只供贵客或内部使用。
现在，所有人的大脑皮层都有了反应，他们的大Boss来了。
餐厅侍者立时簇拥过去服务。而所有在座的人像一瞬间穿越到了英国，整间大厅里的吃相都异常优雅，只有餐具交错的声音幽幽回响。
其他几个人倒还能时常见到，但是即使是在总部大厦上班的人，也很少可以在工作需要之外见到穆先生本人。
他虽在业界声明远播，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人，但甚少在公司露面，顶层的办公室他并不常来。
冯景熹偷偷瞄一眼董事长笔挺考究的背影，比上午在会议厅看到的他似乎更有一股巍然冷傲之气。
冯景熹心里想，下午的会议他会与各个项目组见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与董事长说上一句半句，打个照面。
再回头时，上司给他递过一个可爱的表情，已经拿走了他手边的刀叉。冯景熹身边已没有了服务生的踪影，唯有大厅中央的布餐旁有新餐具。
思忖片刻，他只得默然接受，起身去取。
他的身材高挑，双腿颀长，五官出众，穿上定制西服就像Vogue icon，此时在餐厅中走动，有兜揽眼球的嫌疑。不过还好，包间那边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时候，一抹深红色的霓影掠过他眼前，从鱼缸对面一闪而过。他刚好抬头，水波的另一边是一张看不清的美丽侧脸。两位行政部的女孩领路，上司方才提到的那位Helen紧随其后，跟在红色背影后面，匆匆走进距离董事长最近的一间包间。那女子一身醋栗色Versace套裙，十厘米的高跟鞋踩在纯麻地毯上发出温柔的声音。她干净利落地在包间里落了座。
待其他人都退出来，她依然背对着大厅，好像在眺望高空的绝好风景。
“好灵啊，董事长的……”有人轻声说道，许多人循声眺去。冯景熹刚刚彆了这一眼，神魂为之一动，他感觉碰到冰凉刀叉的手指抖了一下。他就那么站在原地注视着包间的情形。
下一分钟，董事长已经走进了红衣女郎的房间，脸上一瞬间流露难掩柔情。女孩转过脸来，嫣然一笑。她站起身，身段姣好，一条洁白纤长的胳膊缓缓伸出红色外套的窄袖，亲昵绕过董事长的脖颈，明眸皓齿的笑靥如天鹅绒一般贴上董事长的肩膀。那不过是个西式问候，可她拥抱人的姿势妖娆无比，更有一派天真，像个孩子。这一幕让人浮想联翩，从波光潋滟的几何玻璃可以全然窥视。上海那浅灰色，迷离烂漫的光线包围着里面的两个人。
正当大家为这画面所迷惑时，Helen在一旁摁了一下遥控，包厢体靠大厅的一壁玻璃瞬间雾化成了私密隔档。餐厅的古典乐声轻轻响起来。
直到午餐会结束，人们纷纷进电梯的时候，冯景熹才回过神来，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手有些发烫，头昏沉沉的。他瞟了一下身边的人，还是上司和答录机。其它的人表情依旧拘谨，好像董事长随时会出现在下一层的电梯口。而上司正用一种不可言传的眼神在与他交流。出了电梯，上司故意放慢脚步，将他逼到一边，等人群散去，貌似严肃的说：“你一向头脑清醒，不是装出来的吧？”
冯景熹不知怎么接招，他的两道眉毛因不祥的预感而跳动。
“那种女人再美好，也不是你我世界里的人。”上司拍拍他的后背接着说，
“你知道她是谁的女人吧？现在各种八卦消息已经出来了。”
冯景熹这才回想起来，刚才自己竟然将手里的刀叉滑落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
上司看到他脸上尴尬的表情，笑了。正欲离去又转头扔下一句：“真看不出，原来这才是你的type。”
冯景熹脸红了。他要辩解，可张口词穷，上司已经走远了。他一直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聒噪的上司，但是万万没料到今天会让他拿了一道。他侧目看到反光隔挡墙上自己傻乎乎的表情，立刻恢复常态。
什么惊鸿一瞥？宛如初见？怎么可能呢？傻瓜。一定是跟Berg那小子待得太久，把他的神经质也过继过来了。
他自嘲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粒薄荷糖塞进嘴里，青柠味儿冰凉凉地镇定他的大脑神经。
今天在总部，可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时间点，机会难得。他面前的胸牌上写着：下午13:30，20层数字会议展厅，座位F37，项目管理报告会。他看了一眼表，然后迈着齐整的快步走向尽头的会议厅大门。
刚刚的情形是一个意外。长到26岁，作为冯景熹的他，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颠倒错乱的感觉。女人对于他曾经存在过么？那些胡乱矫情，纷繁纠缠的女孩儿们从没在他的记忆留下过痕迹。
他想起那条白皙灵活的手臂。幕墙玻璃外有一抹轻盈的白云浮流过大厦的云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