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中原大地,战火纷飞。无数川陕难民,抛家离舍,扶老携幼,潮水般涌入局势相对平稳的秦陇腹地。
在一拨逃难人群中,有一三口之家,四川CD大槐树巷人氏。主人许靖,一介寒儒;夫人王氏,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生的如花似玉,温柔娴淑。膝下一子,年方七岁,乳名三保,聪明伶俐,乖巧可人。要不是世道混乱,确是一个让人称羡的上好家庭。如今为了逃避战乱,只得抛家离乡,随了众位乡邻至亲,沿着剑阁蜀道,颠沛流离,餐风露宿,一路朝秦陇方向流亡。他们人数虽然不多,怎奈携家带口,有时还要避开大路,绕过城池,故此行进迟缓。苦苦跋涉两月有余,方才穿越西秦岭,来到川陕甘交界的游龙小镇。
此镇乃秦国故地,民风强悍,小股山贼流匪敢侵犯,过境大军又嫌地方狭小不能安营扎寨,虽为边陲小镇,显有刀兵之祸。四邻相安无事,街市秩序井然,商旅客栈店铺正常营业。对于形同浮萍、前途渺茫的逃难者来说,分明是一处绝美的世外桃源,梦寐以求的安乐地。见此妙境,许靖夫妇与随行人众商一番,在镇南一家名为“客来居”的客栈合租了几套客房,暂且住上一段时日,一来将养身子,二来探听过往消息,好定举止。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好吃好喝好住好清闲,两月多来好不容易过了几天不用担惊受怕的舒心生活,熟料许靖无福消受,好端端得了一种怪病,身子不寒不热,日每里躺在床上,不言不语,水米不进,昏睡不醒。王氏虽说精明能干,毕竟是妇道人家,见丈夫如此光景,早已六神无主,终日以泪洗面,悲悲戚戚,人倒比逃难时憔悴十分。众乡亲亦束手无策,只能好言安慰,以宽其心。
如此过了三天,店主舒二见情形不对,恐怕闹出人命,给其招来麻烦,就出主意道:“诸位乡邻在上,小娘子莫要啼哭。我有一个计较,众位看可行不?”王氏娘子忙止住悲声,深施一礼道:“老伯有甚计较,不妨直言相告,小女子实是感恩不尽。”众人七嘴八舌,纷纷称和道:
“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东人千万莫要见外,相烦指条明路。”
“就是,就是······人在事中迷,万望老丈不吝赐教,救救许靖则个。”
“三宝,还不赶快给爷爷磕头······”
听闻此言,乖巧伶俐的三宝便用小手抹去眼泪,“嘭”地一声双膝跪地,小鸡啄米似的朝舒二磕起头来。
“好一个聪明懂事的小子!”舒二赞叹一声,赶忙上前弯腰拽起三宝,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三宝的小脸蛋,笑对众人道,“诸位莫要多礼。靖官人的病,害的不尴不尬,狼狼肮肮,敢不是路上撞了鹤神,中了邪祟。依老朽愚见,莫若请个高人禳解一下,兴许能好。这也是有病乱投医,没办法的办法。众位斟酌一下,看我讲的在理否?”
舒二话音甫落,站在前面的陈长者忙双手抱拳,躬身应道:“贵东所言,正合吾意。我辈贱脚踏上贵地,可谓是人生地不熟,贵人当面得识。不知何处有此高人,还望东人明示。”
“莫忙,莫忙。”舒二见有人支持,又是德高望重的陈长者,料想众人皆无异议,心中十分高兴,亦抱拳还礼,“老丈不必客气,且请坐了,咱们从长计议。”
接着,舒二便教众人散了,只将陈长者、许靖娘子及几位老成至亲引进客厅,依次落座。命小厮沏上一壶好茶,每人面前斟了一杯。自己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方才捻着说道:
“列位有所不知,在前方成州地界,有一鸡峰山。此山峰奇峻,远看像一只昂首挺胸、振翅欲飞的报晓雄鸡,引亢长命,蔚为壮观。常言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十年前,有一川中高人,看上此山景致,结庐隐居。后得豪客资助,修建诺多道院,广收门徒,施法救人。方圆百十里人家,有个三灾八难,皆往求其救治。他也有些神通,凡病人上门,概不推拒,或用药,或符箓,或施法,皆能妙手回春。实有神鬼莫测之术,起死回生之能。故此名气最大,人皆尊称为张道岭真人。我看许官的病,除了求他救治,别无良策。”
陈长老问道:“敢问贵东,鸡峰仙山地处何方,路途遥远否?”
舒二回道:“怎么说呢?说远不算远,说近亦不近,距此大约百里之遥。好在有官道想通,沿途广有村落,道路倒也干净太平,前去求治,亦非难事。况张真人乃仙家心性,神通广大,平生喜好救人要是前往,许官定会转危为安。”
舒二的话,恰似久旱的禾苗降下甘霖,夜路行人见到光明,在座之人脸上愁云尽散,皆面露喜色,啧啧赞叹,苍天有眼!王氏娘子忙起身称谢道:“多谢老伯指示明途。天可怜见,倘若夫君得以仙人救治,得以生还,此等活命之情,恩同再造,皆老伯所赐也!小女子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即使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天恩。”
“岂敢,岂敢。”舒二忙说,“小娘子莫可如此说话,实在折煞老夫。既然列位没有异议,那就尽快安排人手,救人如救火,速速前往鸡峰山救治。”
众人兴高采烈,七嘴八舌,跃跃欲试,巴不得即刻奔赴鸡峰山,晋谒张真人。只有陈长者手托茶盏,默不作声,沉吟半晌,徐徐说道:“列位不要见外,莫可慌张,我有几句丑话,还得讲在当面。敢问贵东,承您所说,张真人道行通天,有起死回生之能。这生死人、活白骨的勾当,须耗偌多资财,定非空手施治。其礼金若何,还望告知。我等逃荒之人,囊中羞涩,随身所带,无非糊口之资,没有多少盈余。此番前去,要是礼金不足,张真人不肯援手,岂不是劳师动众,空欢喜一场。”
舒二听了,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地说:“老丈所虑,亦是正理。请您老大放宽心,不必多虑。这个张道岭真人,行事还真不同于凡人。传闻他治病救人,从不收钱财,只以五斗小米作为酬金。无论病情轻重,一视同仁,再不多收。”
“五斗小米?”王氏娘子面色一怔,呐然道,“这五斗小米可不是个小数目。此番前去,路途遥远,光照顾病人,就得许多入手。再加上这些粗重之物,先不要说所值多少,人手上也顾不过来,如此怎生是好?真真难煞人也······”
说到这里,王氏娘子眼圈一红,声音哽塞,几滴清泪顺腮滚落······
“不难,不难。”舒二捻须笑道,“小娘子毋须犯难,莫要悲苦。此五斗米之酬金,斗里大有文章。张真人的斗,并非市面上通用的量米粜面的标准官斗,而是自己制作的私斗,有大有小,视病人家道薄厚选择斗的大小,只要凑够五斗之数足矣。像你等异乡逃难之人,量米之斗也就比饭碗大不了多少。区区五斗之数,所值几何?能重多少?”
众人听了,暗暗称奇。陈长者以手加额,道声“侥幸”,不再言语。王氏娘子也把紧悬着的心落到实处,差点破涕为笑。当下再无异议,公推陈长者做主,挑了四名精壮后生。托舒二就近雇了一辆驴车,置办齐路上所用之物,由陈长者带队,一行六人即刻启程,沿着徽成驿道,急忙忙朝鸡峰山奔去。
一路之上,无非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幸喜沿途多有村落,大多家道殷实,且民风淳朴,听说他们是去求张真人治病的难民,便倾相助,无偿提供宿食,倒也不觉得苦。大伙虽说心急如焚,但拉扯着病人,只能是慢行缓走,一天下来,也就走三四十里路。三日后,方才来到鸡峰山下,业已是掌灯时分。陈长者见天色已晚,不便上山,就决定在附近一个叫狭口的村寨歇息一晚,清早上山。
狭口,只有十几户人家,皆是茅屋草舍。大家跑遍全村,所见皆是老弱妇孺,没有一个精壮后生。看见来了生人,全都躲入屋内,关门闭户,任凭他们如何央告,只在屋里应声,死活不开房门。见此光景,陈长者啧啧称奇,只好教大伙在村口一户人家的打谷场边,靠着一棵大柳树搭起帐篷,安顿好许靖。然后找来三块石头,支起铁锅,点着柴火,烧水做饭。吃喝完毕,
就扯些稻草,打个地铺,囫囵睡觉。
天刚透亮,陈长者便喊醒众人,粗粗洗漱,草草就餐。忙碌完毕,一切就绪,正要启程上路,忽听“吱哑”一声响,主家将房门打开,走出一位老者,满面皱纹,银须白发,老态龙钟,隔着篱笆院墙,目光灼灼,直瞪瞪地看着他们。陈长者见状,便抽身回步,走到柴篱笆前,隔墙打个问讯:“老丈,夜来叨扰,多有得罪,这厢有礼了。”
老人见对方有些年纪,老成持重,显无恶意,便打开院门,还礼道:“免礼。客官夤夜到此荒山僻地,有何贵干?”
陈长者见其口齿清楚,耳不背,眼不花,就把此行目的简要说了一遍。老人听了,只是摇头叹息,不再言语。问及张道岭真人及山上景况,老人又是闪烁其词,含糊应对,皆是所答非所问。说了半晌,除了问明上山路径,没得到一丝有用的信息。陈长者无奈,只好道声“叨扰”,车身返回。他此刻虽说是疑窦从生,心中涌上一种不详念头,但事以至此,岂肯无功而返,只有硬着头皮拜山。
时值暮春夏初,天气不热不凉,沿途绿树寞寞成荫,溪水潺潺流淌,鸟声喳喳悦耳,虫鸣唧唧动听,风景甚佳。众人心情舒畅,精神陡长,连日来的劳累、困顿、焦虑一扫而光,年龄最小的阿龙竟哼起川中牧歌,那不着音的奇腔怪调,不时招来一片笑骂声。陈长者铁板一块的面颊上泛出生气,心中焦虑亦慢慢散去。
前行二里许,路径变得陡峭,驴车难以行进。陈长者在靠近溪流处,选了一个宽阔平坦的山湾,教阿龙将驴解了,用长绳拴在附近一株小树上。驴儿伸长脖子饮了溪水,慢腾腾啃着脚下嫩草,时不时打个响鼻,悠然自得,看上去十分舒坦惬意。
众人将许靖款款抬下车子,放进担架,卸下行李,将空车紧靠在山崖前突出的一块岩石上倒立起来,挨着车子搭起帐篷,留阿龙看守。两个年轻后生抬着担架,陈长者一旁扶衬着,以防闪失。年纪稍长的吕忠扛着米袋,一行人沿着崎岖蜿蜒的盘山小径艰难行进。
走了三四里许,方才来到半山腰。此时,山势更加陡峭,好在前路铺着青石台阶,脚踩上平实稳当,倒也不太难走。陈长者暗中留意,上了三百余阶,便是一片四五亩大的平坦场地,靠后崖一排殿宇,四围回廊环绕,中间一个巨大的八角亭,内中鼎炉冒着缕缕香烟,浓郁扑鼻。亭堂栏杆明柱涂着鲜艳的朱红油漆,雕梁画栋,斗拱飞檐,气势恢宏。四人在回廊口歇下担架,大气还未喘匀,只见从两边耳房內涌出十二名青衣大汉,雄赳赳,气昂昂,八面威风,打头的高声喝道:“施主清晨拜山,有何贵干?”陈长者见对方非俗非道,浓眉大眼,悍勇雄健,吃了一吓,内心先自怯了七分,颤巍巍躬身施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老儿为求张真人救命而来,如有冒犯,还望多多担待。”那人扫了担架上的许靖一眼,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抱拳说道:“好说,好说。既是前来治病,你应知晓山上规矩?”陈长者忙说:“小老儿略知一二。”便转头示意吕忠献米。吕忠会意,连忙从地上抱起米袋,走到大汉面前,弯腰双手奉上。那汉右手接过米袋,颠了颠,忽地丢到半空,只手接了,连丢数次,米袋在他手上犹如绣花枕头,起起落落。就像玩杂耍一般毫不费力——显见是个练家子,膂力非凡。玩尽兴了,那汉却才将米袋放在脚下,朝地上吐口唾沫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情比纸薄,就这点货色也敢来烦扰天师。”陈长者见其嫌少,心中发虚,但事以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腆起笑脸央告道:“好汉有所不知,我等皆是川中流民,捱着一条细命逃难路经宝地。熟料塌房偏遭连阴雨,行船恰遇打头风。小侄身染重病,不死不活,闻听张真人济世救人,方才诚心前来朝拜,求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搭救小侄细命。此中苦楚,难以言表,恳求列位海涵。”
“没想到你还是一个舌辨之人,念你一把年纪,也罢——”那汉听了,眉头一扬,转头问道:“钻天猴,你看此事该怎么处?”
那个叫钻天猴的答应一声,走上前来,沉吟半晌,却才说道:“即是难民,又是天师乡里,大清早间索性卖个人情,图过利市,就让他们觐见天。成与不成,全凭自身造化,怨不得别人。”
那汉便把头连点数下,有点不大情愿地说:“那你就和铁公鸡引着他们前去量米,五论如何,五斗的组训不敢破。”钻天猴便领着铁公鸡、陈长者、吕忠朝量米房走去。
进了量米房,陈长者放眼一看,不由倒吸倒吸一口冷气——呀!好大的阵仗:只见此屋后墙是块巨岩,正中开凿出一个山洞,洞口挂着幔布。透个幔布一角,就见其深不见底,中间是一条仅容两人并排行走的通道,两边厢密匝匝堆满米袋,直挨洞顶。粗略估算,百八十人吃个十年八载不成问题。钻天猴见状,忙上前将幔布压严实,遮住海底眼。陈长者知趣地收回目光,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室内陈设。但见西边墙上挂满金光灿灿大小各异的米斗,地上铺着芦席,堆着散米;东边靠墙是一张朱红条几,中间摆放着硕大的铜质烛台、香炉,泛着青幽幽亮光。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墙上悬挂一幅素帛中堂,上有五只金斗,金丝细线绣成。两面对联,黄底黑字,右边是“病由心造”,左边是“灾因魔生”,皆由丝线所绣。右首一面平幅,写着“有舍有得,心诚则灵。”字如斗大,笔法峻峭,遒劲有力,给人一种肃穆、萧杀的感觉。陈长者暗自叹息,只见钻天猴、铁公鸡跪倒在条几前,朝着五只金斗,嘴里念叨了几句晦涩难懂的咒语,“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却才走到西首米堆处。铁公鸡扫了吕忠的米袋一眼,便从墙上取下一模一样的五只小斗,一字儿排开,解开米袋,依次倒将进去。至第五斗时,铁公鸡抖空米袋,恰恰是个平斗。铁公鸡面色微变,转脸看着钻天猴,低声问道:“这却怎么处?”钻天猴目光死死地盯着布幔,只不做声。多亏陈长者是个有见识的,见状灵机一动,忙从袖內摸出十余枚铜钱,递到钻天猴面前,悄声说:“上下,卖壶酒喝。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感恩不尽。”
钻天猴将铜钱纳入袖中,说声“添满罢。”铁公鸡便从散米堆中双手掬了几掬,将斗添满。钻天猴便朗声朝外喊道:“不多不少,刚好满斗。”这才领着他们去给先前发话的领头大哥“彻地鼠”复命。
彻地鼠面色稍霁,发话道:“即是量米满斗,亦是有缘人,你们就去通明殿朝见天师去吧。”说完手臂一扬,掌心变戏法似的现出一块黄色令牌,交给陈长者,指明道路,十二个人便悄无声息地钻进耳房,再也不见踪影。偌大一片场地,只有松涛阵阵,凉风习习,屋宇寂静,回廊清冷。陈长者诸人,且惊且喜,刚才一幕,恍如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