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娃立志出家修行。虽是心甘情愿,但杨大善人总觉此事因他而起,心怀愧疚。就捐献钱粮,联合当地乡绅,建起一座寺院,取名新洞寺,交由银娃主持。自己稍有空闲,就去陪伴银娃。他本是老居士,识的经文,懂的咒语,喜欢清静,天长日久,亦生出出家念头。后来索性把偌大家产交与儿子掌管,一心一意在新洞寺修行。银娃少年心性,喜动厌静,把吃斋念佛不当回事,被爷爷管束得紧,心生一念,鼓动乡人,在寺院东首修建一座“玄妙观”,自己人住。把新洞寺交由爷爷掌管,还把度牒上的法名虚冰去了“虚”字,号为冰人(即楞人、二货的意思),被香客呼为“冰大师”。他首创的一寺一观、佛道合一的建筑格局,一直延续至今。
冰大师少年心性,非僧非道,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处事不按常理,只凭自己喜好。有道是:
懒得做功课,
喜好钻山林。
收集百草味,
临难救苍生。
单方亦神效,
肘后可备急。
晨钟暮鼓辈,
较之恐不及。
尘世上,只有精怪人,才会出奇迹。冰大师生性古怪,行事诡异,身后就有了许多故事流传······
一日,冰大师被太阳山沟口徐家店村开酒坊的王掌柜请去安宅,盛情款待,经不住香
醪诱惑,豪饮一通。王掌柜见其喜好杯中之物,临别时灌满一葫芦头淋酒相赠。冰大师自不推拒,提上酒葫芦,踉踉跄跄回观,掩上房门,倒头就睡。半夜醒来,口焦难耐,起来寻找水喝,觑见酒葫芦,就近启封嘴对嘴呡了几口,反身去睡,却忘了封盖。酒香四溢,满室充盈,随风远飏。睡的正香,被一阵窸窸窣窣响动惊醒,屏气凝神静听,又毫无声息,以为是偷食鼠辈,便不放在心上,依旧假寐。躺了一阵,喉头舌尖腾腾焰焰焦躁起来,就又起身喝酒润口,谁料拿起葫芦一晃,空空如也,倒扣嘴中,点滴全无。大吃一惊,睡意全无,掌灯逡巡,门窗关的严严实实,无有外人入室迹象。四下搜寻无果,就又回到卧室,发现床下有一毛茸茸物事,近前细看,竟是一只白狐,喷着酒气,呼呼大睡。冰大师心知酒被白狐所喝,好奇心大盛,恐其酒后受凉,便小心翼翼抱到床上,扯过被子盖好,挑亮灯烛,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金鸡一声啼,惊醒酣睡客。就见锦被一动,露出一个毛茸茸的白狐头,眨眼间变成一个银须老翁。只见他翻身坐起,看到冰大师毕恭毕敬端坐床边,拱手说道:“多谢小哥不杀之恩,老拙这厢有礼了。”冰大师见其能变化人身,晓得有些道行,并不吃惊,忙还礼道:“老丈不必如此。你我虽未谋面,想来相去不远,必是近邻。能一睹仙颜,亦是缘分使然。”老翁笑道:“难得小哥胸怀如此坦荡,要是不嫌我是异类,做一知己可乎?”
冰大师少年心性,天真无邪,闻听此言,喜不自禁,躬身说道:“天地万物,皆有生理。难得老丈垂爱,望不要把我当成异类才是。”
“哈哈哈······快人快语!果然是天赋异禀,见识超乎常人,当初老拙还算没看走眼。”
“难道我俩以前见过?”
“岂止见过?亦非一面之缘。难道你心胸开阔,宅心仁厚,我就毋须讳言······”老翁略一停顿,徐徐说道,“我乃昆仑山玉面狐狸,来此山中已逾千载。有道是‘千年黑,万年白。’历世虽说没有万岁,真实年龄亦无法去计,也曾目睹沧海桑田巨变。采天地灵气,摄日月精华,故能幻化人形,常住山洞之中,极少现世。那年民间祈雨,见你独自一人洞中盛氿,虽然生就仙风道骨,怎奈病入膏肓,性命就在顷刻之间。是我心中不忍,舍弃金丹,治愈痼疾,又暗中点化,才成就了现在的你。”
“原来是救命恩人到了。小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冰大师双膝跪地,纳头便拜。老翁连忙起身下床,双手扶住说:“小哥起来说话。恩人实不敢当,知己倒也交的。”冰大师不再客套,起身邀老翁上座,沏壶好茶,两个品茗畅谈,极为投缘,真是相见恨晚。问及此番际遇,老翁笑说在洞中忽然闻见酒香扑鼻,馋涎欲滴,循味而至,只想品尝一下,熟料贪心太重,忍不住喝了个酣畅淋漓,醉后显露原形,吃了一番惊吓,差点闹出笑话。弄明原委,冰大师笑道:“不想老丈也喜好这口,以后可算是酒友了。不过,王家酒坊的酒当真绝妙,大罗神仙也经不住诱惑。”老翁点头称是。聊到天亮,老翁方才拱手作别,恋恋不舍离去。从此,两人结为密友,隔三差五小聚一回,轻言浅酌,互以老丈小哥相呼,相得甚安。
如此交好两年,总在夜晚来往,冰大师口风甚严,未曾走漏半丝消息,狐仙甚为欣慰。某夜,狐仙来访,冰大师自是好酒相待。狐仙失去往日风采,喝酒心不在焉,说话颠三倒四,一副心神不宁失魂落魄的样子。冰大师感到奇怪,询问道:“老丈以臻仙道,素日无忧无虑,无烦无恼,今夜为何神情古怪,有甚心事,不妨明言。”狐仙叹息道:“唉!不可说,不可说。”
“你我虽然年岁相去甚远,但情同弟兄,生死可托,有甚不能说的?难道是我不小心露了行藏,或者无意间得罪了你,故此要弃我而去,另寻隐身之处?”
“小哥多虑了。只因天命难违,想是我的大限快要到了,触景伤情,故而失态。”
“你不是早就参透了生死玄关,怎的还有性命之忧?”
“说起来一言难尽!难得小哥如此挂怀,我就全盘托出。”
“正该如此。”
“五百年前,此洞为黑蟒精所有,仗着些微薄道行,暴虐凶残,每年端午节前就要吞食一人,供其养精蓄血,培植真元,——这,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留人洞起源。我不忍心乡民遭此劫难,请来蜈蚣剑仙,联手将其殄灭。黑蟒精死后,怨气难平,每每托生前来寻仇。我有金丹护体,总是拿我没办法,每次皆铩羽而归。近因救你失却老丹,新丹还未练成,法力大不如前。感知其又投生恶畜,不日就要前来寻仇。此遭劫难,亦是冤冤相报,天明使然。恐怕大限已到,故此黯然神伤,望小哥见谅。”
“老丈切莫如此说话。漫说此事因我而起,单凭兄弟情义,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救你。不知其几时前来?还望告知,以便早做准备。”
“冥冥之中,难有定数。只因近日心神不宁,料知就在眼目时下,具体时辰实在推算不出。你也毋须劳神,一切皆听天由命罢。”
狐仙神情黯然,冰大师忧心忡忡,两人长吁短叹,美酒索然无味,只好不欢而散。
一连数日,不见狐仙影踪,冰大师日夜担忧,怎奈仙家行径,无处寻觅。每天早起晚睡,打起十二分精神,得空就到洞口附近逡巡,毫无收获。就在月圆之夜,一阵犬吠声把他从梦中惊醒。想起狐仙所言,连忙起身,提上护身鞭杆,寻声赶去。转过两个山湾,看见白狐被一只黑毛巨犬扑到在地。白狐翻滚挣扎,看来受伤不轻。恶犬兽性大发,死死咬住白狐后腿,狠劲往溪流处拖。冰大师心知此乃狐仙无疑,便屏住气息,悄悄靠近,凭空一声喊打,犹如炸雷一般,响彻山林。恶犬受惊,松口后退,龇牙咧嘴,目露凶光,恶狠狠瞪着冰大师,分明警告少管闲事。冰大师岂肯吃它这一套,扬起鞭杆兜头就打。你来我往,相持一阵,恶犬渐渐落败,后腿上挨了一棍,一跛一颠地逃之夭夭。
赶走恶犬,回头再看狐仙,浑身血迹斑斑,遍体鳞伤,失血过多,气息奄奄。他脱下上衣,将其包住带回住处,放在床上,悉心照料。害怕恶犬报复,整整相守一月有余,伤情方才大好,又能变化人身,总算松了一口气。常言道:“大恩不言谢。”此番死里逃生,两人愈发亲热,结为无话不说生死相托异姓骨肉。狐仙能预知未来三天发生的事,冰大师依样画葫芦,偶尔说出自然灵验,乡民以为神,一时名声大噪。
一次月下闲话,狐仙笑着说:“经常喝你的酒,无以为报,心甚不安。最近有一场小富贵,得来却是强取豪夺,虽说有失厚道,但要成大事,不拘小节,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今道出,只须依计而行,保证有一辈子喝不完的酒,还有个天大造化,终生受益匪浅。”接着就附耳底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吩咐,只听得冰大师眉开眼笑,连声称妙。分手时狐仙一再叮嘱:“此等机密大事,万万不可泄漏。倘露半丝口风,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切记,切记。”
数日后,王家酒坊的掌柜王大嘴提着一葫芦酒前来拜访,言说女儿爱春新近得了怪病:脾气暴戾,不食不眠,继而骂詈叫号,不避亲疏,甚至持刀执杖,弃衣裸体,越墙上房,力大无穷,面色红赤,目光灼灼,不敢对视。请求冰大师前去救治。冰大师早知就里,欣然从命,便锁好房门,一同前去。
来到王家,恰好爱春怪病发作,果见其披头散发,大呼小叫,跳高窜低,力大如牛,三、五个小伙拉她不住。看见冰大师进来,停止打闹,嘻嘻笑道:“我当是何方高人,原来是小小银娃。汝非僧非道,有甚根基,焉能降我?赶紧走开,别自讨没趣。”自从出家,父母远离,“银娃”小名就鲜有人知,更无人叫,今从爱春口中呼出,心中一凜,知其道行不浅,不敢做大,装作若无其事,微微笑道:“谁有闲工夫降你。”爱春问:“那你所为何来?”冰大师回道:“适才化缘路过,闻得酒香扑鼻,勾起馋虫,只为讨杯水酒解馋,别无他意。”爱春挣脱身子,近前说道:“既然不是来降我的,是友非敌。我亲自敬你三大碗,喝完早早上路,别再碍人眼目,招人着恼。”
冰大师点头应允,爱春便自安静下来。王掌柜无奈,只好令人在院里摆上桌椅,冰大师也不推让,大剌剌上首坐了。就见爱春抱来一大坛酒,斟满一碗,双手捧着。冰大师欢天喜地接了,深吸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说:“如此美酒,一闻就令人心醉,落在肚里还不知是怎么个滋味呢!只不过一人独饮多少有点冷清,实在是暴殄天物。”爱春问:“你要怎的?”冰大师说:“昔日酒圣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形单影孤,令人垂怜。要是有个陪客,就会增添许多情趣。”
“院里如此多人,那个不会喝酒,随你挑一个就是。”
“我有怪癖,最不喜与俗人对饮。适才你说咱是友非敌,着实感人。只凭这豪气干云的一句话,就该敬你一碗。不知阁下可有豪兴,大战一场。”
“难得如此抬爱,我就舍命陪君子,让你喝过痛快。”
爱春说完,坐在冰大师对面,二人谈笑风生,恰似多年未遇的良友,杯盘相撞,叮当作响,犹如风卷残云,一坛老酒转眼告罄。冰大师连声讨要,王掌柜只好满足供应。两个人一气儿喝完三大坛,方才换上小杯浅酌低饮,轻言曼语。此番狂饮,旁观众人尽皆咋舌不已,万没想到一个女孩子能有如此酒量。此番斗酒,直至天黑,直喝的冰大师犹如一滩烂泥,爬在桌上,鼾声如雷,人事不知。爱春见他业已醉死,高声叫喊:“痛哉,痛哉。自从出道,从未如此痛快!真乃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边说边手舞足蹈,步履蹒跚,作势欲倒,被人搀进闺房。王掌柜见冰大师烂醉如泥,只好收拾一间客房,着人抬去安歇。老两口辞退众人,收拾完毕,自去歇息。幸喜爱春安然入睡,不再发作,全家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半夜时分,万籁俱静,冰大师醒来,摸出狐仙赠送的醒酒丹,合着唾液一口吞下,顿觉神清气爽,醉意全无。即便悄悄起床,扎缚结束,拉开房门,悄无声息地钻进酒坊。借着窗外透进的如霜月光,看见一只黑狐头枕阿睹物,爬在酒缸背后酣睡,气味难闻,污秽不堪。他蹑手蹑脚靠近,双手抓住两条后腿,闷哼一声,倒提起来,用力连抖几下,就见黑狐张嘴吐出雀卵般大小弹丸,落地滴溜溜乱转,泛着红光,异香扑鼻。冰大师见状,将黑狐丢开,捡起红丸,一口吞下,顿时口舌生津,遍体清凉,舒适惬意,妙不可言。黑狐醒转过来,失却金丹,心知被冰大师拿去,便双目垂泪,口作人言:“小狐失策,冒犯上仙,实在该死。乞望上仙大发慈悲,还我金丹,即当远遁,誓不相侵。”冰大师哈哈一笑:“我非上仙,实乃凡夫俗子,贪痴心重,经不住诱惑,金丹早已入肚,实在无法奉还,权当小借一回,你再修炼去吧。”
黑狐听了,长叹一声,跺足哏声道:“此番托大羁祸,大意失荆州,亦是命数。可叹五百年道行烟消云散,实在心有不甘。现在金丹已失,性命在你手中,杀剐存留,任凭发落,毫无怨言。”
冰大师说:“出家人‘走路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害你性命?”
黑狐爬在地上,顿首施礼毕,站起说道:“承蒙放生,感恩不尽。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就此别过,五百年后再来报答。”
“且慢——”
“难道你要反悔?”
“非也!我还有话要问。”
“请讲。”
“王掌柜女儿的病,当真是你作祟?”
“今夜一别,相会无期,看在咱俩豪饮一场的份上,我就全盘托出,为你解惑。”黑狐略一沉思,幽幽说道,“我本青城山千年狐狸,闻听此地有一先辈隐居,前来拜访,路遇王掌柜的女儿,花容月貌,好生羡慕,动了凡心,想谐连理,色胆包天,尾随至家,发现其父偷偷往酒中兑水,一时不忿,发作起来,惊动四邻,一发不可收拾,才有如此变故,不想却成就了你的一段仙缘。吾今离去,其女自然疾病离身。只是牵缠日久,精血耗损过度,一时半刻不能康复。救人须就彻,传你一方,加味逍遥丸常服,方保无娱。此乃我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就此别过,你亦好自为之。”
黑狐说完,转身离去,瞬间失其所踪。冰大师偶得至宝,感念白狐仙几声,悄悄回房睡觉。
天明,王掌柜前来报喜,说爱春清早起来,对以前发生的事一问三不知,除了身疲体倦,与素日无异,显见是怪病离身。冰大师听完,揉着醉眼笑道:“但愿你往后不要再昧良心望酒中掺水,爱春的病自当痊愈。不过,须有些小破费,一要你保证让我今后不能断酒,二要给爱春常服加味逍遥丸,方能根治。”
王掌柜被撞破海底眼,不敢辩驳,面红耳赤,满口应承。冰大师捉狐妖得仙丹,虽然是神不知鬼不觉,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风言风语也有言传,虽说是捕风捉影,查无实据,但他有降妖捉怪的手段,却是人人信服,四处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