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红此次送礼,出师终告大捷。同去的唐、杜、魏、薛四人如释重负,皆吁一口长气,也觉得没负多九公厚望,圆满完成任务。其实,他们私下都明白,此乃多九公和马武早就谋划好了,自己只不过是装装门面、张张人势、说几句现成话、做做顺水人情而已,着实佩服多九公的谋略,对二人的评价又高一层。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在古公岭却是恶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依小子见识,耐火砖与细磨石的作为就是“恶”事,多九公和马武所作所为自然就是“好事”。然此等恶事,却没有人妄加评议,亦没有好事者费尽心机流传千里;而多九公、马武送“没钱礼”的“好事”。却被人们津津乐道,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有意无意间传遍四野,流传的速度甚至超过了特快列车。多九公一行还未走出妙巧村,此讯就传到了巧妙村。四老君孙二娘闻知岂能相信,竟自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临了把报信者数说几句,告诫其不要再开天大的玩笑。四老君心想,凭着多、唐、杜、魏、薛诸人口舌之利,若能把细磨石要的彩礼给说少一百二百的,倒也可信,要说送“没钱礼”,实是闻所未闻、亘古未有!再说,走遍天下也没有这个道理。如若真有此事,岂不是把古礼就给废了?谅你们没有这份能耐。可事实不容他不信:两口子欢天喜地的把多九公一行五人迎接进门,谈笑间多九公掏出那厚厚一叠“大团结”,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上,笑着说:“四哥,你交来的九百六十元完璧归赵,只是跟着转悠一圈,长了回见识。这是六十六张,还有三十张,还在侄子兜內揣着,你可得下了,免得其乱花。”直到此时,四老君才明白自己的老一套不中用了,要不紧跟形势,就有被新时代淘汰的可能。暗地里长叹一声:“我的苍天呀,想不到世道变得这么快,难道‘圣人’们说的话都是哄人哩!”
孙二娘的想法与四老君自是不同,她欢喜归欢喜、心里始终不踏实,瞅空儿对多九公说:“他九爸,娃娃大了,我俩都主不住事了,实在不想多操闲心。我不管花多少钱,只求你想个办法,今年一定要娃把婚给结了。”多九公心想她说得对,便满口答应。
过了三天,多九公养精蓄锐,来了个三闯妙巧村,四顾细磨石。
这天他起个大早,只洗了一把脸,茶也没顾上喝,径自走到细磨石家。全家人正吃早饭,见到多九公,就招呼他上炕吃饭。多九公也不推让,大剌剌坐在正中,顺手接过育红盛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玉米面馓饭,夹上酸菜,调上辣椒,就着咸菜,有滋有味地饱餐一顿。饭后,又捣上罐罐茶,边喝边与细磨石两口子商谈起引育红的事。育红听了,脸一红,借故离开。
张兰芳痛快地说:“娃娃大了,多在家里待一天,我就多操一份心。翻年都二十娃的人了,我给她操多少心才够?早结婚早省心。只要你们决定好,啥时都行,我没说的。”问及细磨石,怎奈他死活不做声,张兰芳看不惯就帮了多九公几句。被逼不过,细磨石便恨声恨气地说:“我早就说过,卫红的事情全由他五爸做主,我实在懒得操这份闲心。一客不烦二主,谁过去叫一下他五爸,此事就全仰仗操办,只要他脸上挂得住就成。”
多九公巴望不得他这句气头话,听了正中下怀,欢天喜地地打发育红去请马武。细磨石一见马武,气还是不打一处来,打声招呼便下炕离去。马武自不理会他这一套,笑嘻嘻上炕坐了,点上一袋烟,慢慢吸着,接过张兰芳煮的俨茶,缓缓品着,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商讨起如何办喜事、如何送人的琐事。说到高兴处,就见马武一拍脑门,粗声大嗓道:“嘿,瞧我的记性,咋把这茬给忘了?咱村的三喜报了两年兵,今年总算给验上,终于给村人露了脸。定于十二月一号,也就是古历十月初四,村里开欢送大会,乡上领导也要参加。我看就干脆定在同一天,当着四里八乡亲朋的面,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把喜事办了,岂不更好?新事新办,给古公岭大队来个‘双喜临村’,可谓是我这个当支书的使用一下手中特权,给侄女挣足面子!显得老牛家不比老张家差。”
马武说完,忍不住大笑起来。多九公交口称赞,竖起大拇指连夸马武说的有理;张兰芳十分欢喜,点头应允。在院里劈柴的细磨石听在耳里,便扔下柴刀,忙不迭走进屋说:“欢闹归欢闹,可结婚的日子,是娃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草率。至于十月初四的日子,可得要四哥好好盘盘,能用更好,不能用就不要勉强,免得将来后悔。依我看,迟上几天也没关系,一定要选个良辰吉日才是正理。别的我不会说,也不爱管,就说这一句,其余的心你们就操到底吧。”郑重声明完毕,就又走了出去。
马武听了,心中自是理会,暗自笑了。多九公打趣地说:“他大,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我回去就叫老哥细心盘盘,再来告诉你准确日子,也好请亲戚朋友贺喜。我看你就是遇事太细了,若把这份心思用到别的事儿上,怎么会落个恩将仇报呢!”马武也笑着说:“承蒙你高抬于我,口口声声要我操心,我就干脆把这份闲心操到家。以后不光要操侄女们的心,还得操侄儿的心。你大可放心,将来给小顺子娶媳妇,花费多一共少的礼钱,都包在我身上,再不要你破费一分一毫。”说完便拉上多九公,一同离去。
一进马武家,多九公说话自是无拘无束,两人说一阵,笑一阵,惹得孙菊红嗔怪道:“你们两个没老没小,把啥欢喜药吃上了,如此高兴?该不是洋芋地里挖出了个金元宝,私下分横财吧!”马武听了,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五元钱,涎着脸皮说:“花儿你把手展开,给你一张五元的。”孙菊红一把抢过钱,笑骂道:“老不正经的!做什么?”马武说:“谁要你多嘴,把人的话头打断了,罚你提一瓶酒来,将功折罪。”多九公想要阻拦,孙菊红便冲他吐了一下舌头,扭头就走。走到院里又高声问道:“要喝啥酒?”马武命道:“提一瓶老窖‘双喜’。”
孙菊红一走,多九公就抱怨马武不该如此情急,马武风趣地说:“常言说,吃酒还席,吃土还泥。你家的那瓶‘竹叶青’,权当是出师酒。当时我还有点后怕,要是说话不驻信了咋办?叫人脸面往何处藏。没承想得来全不费工夫,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比当初设想容易了许多,大大出乎人意料。大功告成,不应该庆贺一番?再说,我家里也没有什么好菜,咱哥俩就干铲几盅,方才觉着过瘾。出师搞个‘竹叶青’,表明人老了要有年轻心态,方能成就大事;庆功来个老窖‘双喜’,你喜我喜,双喜临门。兄弟处事也算是有始有终,有头有尾,你说是也不是?”说完仰天大笑。多九公重负已释,满身轻松,豪气陡生,亦是大笑不止。二人的笑声,节奏分明,合成一股巨大声浪,充满整个屋子,冲出房门,传得很远很远······
走出马武家,天色业已不早,多九公已有七分醉意,微风一吹,脚步踉跄,只想回家蒙头大睡一场,走到家门口才记起自己的使命,就折转身朝卫红家走去。
孙二娘听说多九公去了妙巧村,知道是讨育红家的口风去了,就和四老君门边也不敢出,在家静等回音。左等右等,不见多九公的影踪,还以为事情有什么变故。卫红上县城办事去了,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午饭也没心劲做,老两口胡乱啃了几口干馍,正等的心慌意乱,却才见多九公醉醺醺走进院来。孙二娘亟不可待,忙问事体如何?多九公实在懒得张嘴,便不理会她,只是不紧不慢地问四老君道:“四哥,结婚的日子人家看下了,定在十月初四,你盘盘能行吗?”
经此一问,四老君脸“唰”的红了,低头回道:“唉,还提那些干什么?我对你是心服口服,服服帖帖,再不反悔,家中大小事体全部由你做主。十月初四就十月初四,我没说的二话,举双手赞成。只是时间紧迫,就怕入手不够,把你累着,老哥哥心里过意不去。”
多九公醉眼惺忪,嘿嘿一笑:“行啊,终于悟醒了!听了你这句话,我心里头那是一万个的敞亮。兄弟我受多大的累也是闲的,只要你以后不再为人合婚算命,误入子女,我就算累死也值当······”
十月初四,转瞬即到。古公岭大队的人家分明统一休假,男女老少,各图所便,各挑所好,分别汇集到妙巧村的三喜和育红家、巧妙村的卫红家——卫红家自然是人数最多,名列第一。天一放亮,两个村子都是爆竹声声,各壮其威,好不热闹。
十点时分,古公岭的山间小路上,妙巧村的送亲队伍由小缠丝岳燕云、麻婆子刘二妈、孙菊红带队,率领着村中一班女儿兵——她们之中有许多凑热闹的小姑娘,有和育红一同长大的李巧文、王宝云、秦小春、秦彩云、张云芳、张兰英、牛俊香、牛秀英、牛小娟、牛桃花等一班儿大姑娘,有育红的亲堂姊妹育芳、育英、育梅、育花、育春五朵金花,亲戚家的赵小燕(耐火砖的女儿)、赵玉娥、吴锦心、吴翠兰、吴翠芸诸人,村里的年轻媳妇国瑞珍、师兰言、言锦绣、孟芸芝等。队伍阵势庞大,约有三四十人,簇拥着风情万种的新娘子,浩浩荡荡地开赴巧妙村。队伍中除岳燕云、刘二妈和菊红嫂衣着朴素外,均打扮的花枝招展,就像赶庙会看大戏一般,蹦来跳去,跑前跑后,分明是一群美丽的花蝴蝶,翩翩起舞于百花丛中,泛着五彩缤纷的光华······百花丛中的新娘子——古公岭元帅牛育红,装扮的自是与众不同:身穿大红全毛呢中长大衣,纯白毛衣,藏青兰直筒裤,月白色高跟皮鞋;发髻高挽,系一条粉红纱巾,别几朵细碎小花;粉面桃腮,明眸皓齿,美艳动人。加上高挑的身材,娇羞的姿态,越发透出一股无法形容的魅力!也可以这么说,现在的她,要是往百货大楼门口一站,就会让人觉着是一件非常精美的展览品,血肉之躯哪有如此完美!此时的她,既稳重沉着,又端庄秀丽,没有像有些出嫁的姑娘用泪水来表白自己的恋家情怀,也没有用娇柔的声调辞别父母弟妹,以及所有的亲人,更没有用欢笑表露自己的幸福,就像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很随便地走着。当然,只要你稍微留心,从她深邃的眼神中,就会发现她对家庭的无限留恋和对将来美好生活的幸福憧憬······
特殊的队伍,正在向前缓慢地移动,迎面遇上前来慰问三喜家人的乡长武正清、武装部长白天生、秘书高文才等人。白部长眼尖,瞧见裹在送亲队伍中的孙菊红,便笑着问道:“菊红嫂,你家马武在那里?怎的不迎接领导们的大驾?你们这是往那达送亲?”孙菊红回道:“他是个奴才命,敢到那里去,还不是在家静候各位的大驾光临哩!至于我们送的新娘子,你暂且不要打问,到时候自然知晓。”武正清笑说一句:“口风真紧,在我面前还打埋伏哩!看我不找当家的管教你,不信党员家属就没有王法。”惹的那边用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回敬一番,这边的人个个舒心惬意,莫可名状。
此刻,秘书高文才又想显露一手。就见他装模作样,像个古代教私塾的老学究,把那副近视镜往眉头一掀,昂首挺胸,拖长声调,细声细气地说:“野花偏有趣,村酒更醉人······”才念叨两句,小缠丝岳燕云就有些不忿,笑骂道:“那个是野花?瞎了你的······”她往高文才脸上一瞧,便再骂不出口,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众人都把眼光投向高文才,看到那副加厚的近视眼镜,方才明白小缠丝把话刹住的妙处,“轰”的一声大笑起来,窘的高文才满面通红,连催“快走”,落荒而逃······
眼看婚期一天天迫近,卫红也着实忙了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虽说有多九公执事,又有许多帮忙的伴当,但内心精细活计就得他亲手做,故此不得消闲。他就是个劳碌命,不会偷奸摸滑,见多九公把外事安排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就一头扎进新房,与几位女眷精心布置起来。按照古公岭的老传统,新人不占新房,结婚一般都在旧房里。所谓的新房,就是把老房装新。首先,把墙壁和天棚用白纸糊上一层,炕头再糊上一圈花墙围纸,四围贴红纸边框。为了显得与众不同,他别出心裁,指导几个心灵手巧的女伴在白墙上用大红毛线编织了两个大红“喜字”,空白处贴上年画。又在墙围子贴说早就托阿青嫂剪成的花花绿绿的纸画,诸如喜鹊闹梅、孔雀戏牡丹、狮娃滚绣球、金毛抓老鼠、红“双喜”、奔马、鲤鱼,寿字、云子等图案,把新房布置的富丽堂皇。收拾完毕,他又东瞧瞧西望望,寻找房间的不足。最后,他又用毛笔抄录了八首古人吟咏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的七言绝句,做成四扇屏,挂在山墙上,方才有点满足感。他的字迹清秀圆润,笔法自然流畅,竟连前来参观的“老秀才”孔先生也忍不住叫了声“妙”。可是,清闲了不到半天,他又忙活起来。按照“四扇屏”诗句的意思,就得有实物陪衬,才能显示风雅。首先,就要解决琴的问题。他既不懂琴,更没有琴,村里阿琴拉的一手好胡琴,板胡、二胡倒有好几把,总不能借一把挂在粉白墙上充门面,显得不伦不类,徒增笑柄!思想一会,猛然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从上房抱来“蝴蝶”牌两波段台式收音机——此乃他的心爱之物,弥足珍贵,为买它不知与四老君拌了多少嘴,方才托在县城工作的“八哥”走后门弄到手。收音机放到光可鉴人的三斗桌上,心痒痒地拧开旋钮,中央台正巧播放古琴曲《梅花三弄》和《十面埋伏》,优雅的回荡在新房中,引来无数听客,“琴”,总算有了!尔后,就到村中象棋王“杨一盘”家,死乞白赖把他从不视人的那盘玉石象棋借来,摆在收音机旁。至于书,乃父子两人的共同嗜好,家里收藏甚光,只翻出古典四大名著,就足足有厚厚的十二本,摆在桌上大方得体。挑了父亲的几支好毛笔,插在自制的木雕笔筒內,也显得古香古色。桌正中摆放一束八哥的贺喜礼物——塑料兰花,布置新房的人尽皆说好,他方才心满意足。
新房收拾完毕,他擦了一把额头沁出的细碎汗珠,暗自感叹多九公本领非凡,要不是他,自己与育红的美满姻缘终归是镜花水月,遥遥无期;要不是他,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自己也不会如此消消停停干这些闲杂琐事。他走出新房,感到无事可做,就像个勤快的大姑娘,把招待客人的房间逐个检查一番,炕头扫得干干净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再把家具重新摆放,把多余的进行“清理”,直到觉得确实是“朴素大雅”方才作罢。最后,又拿上扫把,把院内院外认认真真清扫一遍,完全没有新郎的做派。
“五爸,准备叫人放炮。”卫红堂姐巧凤从院外疾步赶来,气喘吁吁地对自告奋勇担当总执事的老萧何说。
“忙什么,人现在走到哪了?”不亏是老萧何,自有统帅风度,临危不乱。
“进村口了。”
“早着哩!”老萧何提上那串大红鞭炮,高声叫道,“四喜、五娃,准备放炮。”
“还四喜哩,一喜都没有了。”巧凤说,“你咋安排的人,不操心,都跑到村口接新娘子去了。我怕误事,才跑来提醒你。”
“这帮龟孙子,想看老汉的病,门都没有。”老萧何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提着鞭炮走到院外路口,自嘲地说,“大河过了千千万,小河边里岂能把船翻?待我老汉亲手把炮放了,等会再与龟孙子算账。”
老萧何把鞭炮挂在路边一株杏树上,再把含在嘴里的旱烟锅一手拿开,在鞋帮子上磕净烟灰,揣进怀里。掏出一根纸烟,划根火柴点着,猛吸两口,摆弄好鞭炮引信,确定不会误事,刚要顺一口气,就不知被谁喊了一声“放”。老萧何就把烟头往前一递,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众人簇拥着新娘子,迎着淡淡的硝烟走到院边。老萧何便可着嗓子高喊一声“看亲戚!”聚在院内的女眷小孩合声回应:“哎——”喊声一落音,两村姐妹在院中会师,自找相好,手拉着手,在自制的彩纸花雨相互问好,亲热劲比往日自是不同,欢声笑语,响彻不绝。
妙巧村的姐妹们兵分几路,老成的进了上房,年轻的拥进新房,那些专想找差错的,像李巧文、秦小春、王宝云、牛俊香等细心巡查,桌上墙上,地上床上,没能找出一点破绽,自觉无懈可击,无奈了只好拧开收音机,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心中的一丝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尽皆沉醉在这迷人的喜悦之中······
工夫不大,孙二娘等几个老成妇人,端上了早点。无非是糖果瓜子、米汤油饼、简单菜肴等,准备的十分丰盛。只有小缠丝、麻婆子、菊红嫂带头,领着几个小姑娘吃了几口,便连推带搡地把送早点的劝了出去。姑娘们岂会放过这等热闹场面,那有闲心思吃喝,几个调皮的早就扯来卫红,提前闹开了新房。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还动开手脚,元帅泼辣大方,自然经得起诸般考验,倒也无所谓,唯独把个老老实实的先行官宭的没个地缝可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