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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旷夫怨女

话说安忠志命人射书信上山,指望着山上军民相互猜忌,引起内讧,好来个浑水摸鱼,一举攻克舜王坪。等了两日,便如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未免心上焦躁,想道:“莫非此计又落空了?”不信山上那好几股义军竟没有个贪图富贵的。又等一日,愈加郁闷,叹道:“这伙人心如坚石,众志成城,果然不是一帮乌合之众。”又闻报说山上竖起一面旗子,上面写着“舜王坪大行门,靖乱为国军”十一个大字。当时听了此信,即率领一干将官来到山下窥看,果然如此。看罢,回营,说道:“靖乱为国军。为国,取舍身为国的意思。这伙人有勇有谋,越打越是嚣张,公然扯旗同二圣作对头了。”

时有部将道:“山上百姓有数万之众,长期驻扎在此。兵民一心,若不早除,定成心腹大患。”忠志道:“我岂不知耶。原先我道尔等不用命攻取,这才亲身来,方知他凭借山势险要,负隅顽抗,占了地利。我军补给不便,急切难图。若有良策,你倒是说啊。”众将官唯唯,无计可施。忠志道:“圣人要在正月初一于洛阳登基称帝。我得赶回洛阳去。尔等师老兵疲,在此无益,不如退兵,在空旷处安营扎寨,静观其变可也。”众将官道:“谨遵将令。”

却说宝应听说叛军退兵,便召来徐镜平,吩咐道:“你可领本部兵马轻装前去,等到敌军立寨未稳的时候,进行突袭,不可恋战,夺他辎重回来便是。”镜平道:“却是为何不在他们退兵时追击?”宝应道:“我料他们必有所准备,所以夜袭。使他们不敢在山中扎营,赶出山外,便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了。”昱人闻之,心下不快:“二哥偏心,这等唾手可得的功劳却不教我去。”次日,镜平缴获无数,得胜而回。宝应,崇尧命摆酒庆贺。镜平又说:“捉得两个细作。”宝应便说:“门主仁厚,审不得细作,回避罢。”昱人亦是此说。崇尧禁不住众人你一推,我一?,闪到了遮堂后面。宝应教押上来,回话。昱人一见这两个,便说道:“二哥,审他作甚,拖出去斩了罢。”宝应道:“他们知道的,便是我们想知道的。杀了可惜。”

镜平便教他两抬起头来。那两个细作抬眼道:“大人有甚吩咐,小的有问必答,但求饶命,感恩不浅。”宝应道:“安禄山因甚要反?”内中一个道:“圣人。”才说的一句,昱人便骂:“喊甚圣人,讨打。”细作吓出一身冷汗,忙改口道:“是是,安禄山,他想当皇帝哩。”昱人又骂:“废话,该死。他难不成是得了失心疯起的兵么?”细作接着说:“将军们多曾听说长安城美女如云,皇宫中有佳丽三千哩。将军们听安禄山说的。”另一个说:“听说马嘴里叼着酒杯跳舞,还很优雅哩,不知是真是假。”那一个又说:“将军们又听安禄山说中原没兵,禁军腐败,百姓们好几代都没见过打仗了。将军们胆子就壮了。”这个说:“我说我说。安禄山原本打算等到皇帝驾崩了再反,可是杨国忠屡屡逼迫郡王。郡王又见皇帝年老了,担心地位不保,便反了。”

昱人冷笑道:“羡慕皇帝生话,又想天下没有对手,又担心地位不保,此是实了。”细作道:“只此是实,绝无虚假,但求饶命啊。”镜平道:“我且问你,安贼手下有些什么心腹人?”细作道:“太仆丞严庄,郡王对他言听计从。员外郎高尚,足智多谋。”宝应道:“高尚又名高不危。早年间他游历长安,欲求功于朝廷,苦无仕进之机,愤然之下,到了边塞投奔了禄山。他曾说‘宁可干大事而死,也不嚼草根而活’,也算的是一代人杰了。”便问安贼手下有甚心腹将领。细作道:“史思明,阿史那承庆,安守志,李归仁,蔡希德,崔乾,尹子奇,武令,田承嗣等,其余能征惯战的将佐何止千人。”昱人听言,叫道:“哪恁多,胡说八道,砍了。”细作吓得倒成一堆道:“我等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诳啊。”磕头如捣蒜似的,苦苦哀求饶命。

宝应道:“莫怕,实话实说,免你死罪。”两个细作这才放下心来。一个说:“起兵之初,何将军。”昱人斥道:“说姓名,哪个何将军?”细作忙改口道:“何千年曾经建议。哦,我是听将军们说的。何将军建议分路出兵。一路由高秀岩率领,攻击朔方,诱使诸番攻击关中。一路由李归仁,张通儒取北京,进而取蒲关,夹击关中。一路由郡王指挥直取洛阳,攻潼关。一路由蔡希德,贾循渡海,攻取淄青诸州,动摇江淮。”宝应闻言,跌足惊道:“安禄山又怎地?”细作道:“没有采纳。”宝应吁了口气,以手加额道:“大唐安矣。”便问近日有甚动向。答道:“郡王忙着要在正月初一登基称帝,尚未派兵四出攻略。只是命崔乾屯兵陕城,窥视潼关而已。”

宝应命将二人押下去,关了,教好生看待。镜平道:“二哥,有甚主张?”宝应道:“我部连日厮杀,疲困不堪,士卒多有怨言,且过了年再处。”便教昱人同霍演支取一万贯钱,领一百个精明士卒,扮作百姓下山置办日用,以为过年之需。

忽一日,探马来报:“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派左兵马使李光弼同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大破薛忠义,斩杀了叛将周万顷,坑杀叛军骑兵七千人,获得大捷。”宝应闻报大喜,忙将此捷报告知崇尧。崇尧道:“这是抗战以来获得的第一个大捷,以此足以鼓舞人心。我山上兵民能过一个喜庆的大年了。”便教将这个好消息传遍舜王坪各军营将士,民众知晓。不日昱人同霍演置办年货回来,将酒肉,粮食,布匹,日用等货物分拨给军民。其时山上军民人人眉舒目展,喜气洋溢。自二十八九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张贴楹联,杀鸡宰鹅。到初一起个黑早,燃旺火,放烟花,鞭炮声霹雳哗啦的响个不住,吃过了饺子,都相互串门,互相庆贺新春快乐。

一早崇尧起来梳洗了,穿戴齐整了,正要去军营。却见盈盈提着一盒物事兴冲冲前来,甜甜地说道:“崇尧哥哥,过年好。”崇尧道:“盈盈,这是装的什么。”盈盈道:“有好多人包了饺子要来送你,是我挑选了其中一份最香喷喷的与你提来,还热着呢。”崇尧道:“难得你有心。”盈盈便同他回屋吃了,同往中军营帐。兄弟们都在等候,见他来了,齐扶他上座。众兄弟拜道:“恭贺门主新春快乐,心想事成。”崇尧满心欢喜,说道:“多承兄弟们见爱,荣幸之至。”盈盈又来拜道:“小妹恭贺门主哥哥春节快乐,万事如意。”众兄弟见她如此造作,忍俊不禁,哄堂笑了一回。昱人悄悄问简良,道:“谁出的主意,教这么拜?”简良道:“欧阳七哥想出来的主意,说是这么拜,八哥高兴哩。”

崇尧同兄弟们吃酒庆贺佳节罢,盈盈便来邀他同去百姓家问候,拜贺。盈盈每至一家,便将钱或两个或三个塞给孩子们。孩子们都欢喜的活蹦乱跳的谢她赏压岁钱。崇尧悄问其故。盈盈道:“过新年给孩子们压岁钱,这是旧俗。”崇尧闻言,不由感伤,从小没了爹娘,异乡做客,向没有亲眷,竟然不知有此习俗。二人转到晌午回营,邀请兄弟们吃酒,至晚方散。

却说昱人别过了兄弟们,吃的有七分酒意,趔趄而行,寻思想要去找盈盈吐诉心扉。忽而瞥见一个军卒匆匆前来,识得是押狱长,便唤住道:“哪里去?”押狱长见问,忙道:“啊,是白将军。”便回禀说那两个细作聒噪了一日,说是大年初一,普天同庆,也该有他们一份酒食,因甚只是清汤寡水招待。昱人道:“贼细作,妄想吃酒,莫管他。”押狱长道:“毕竟要去向吕将军通报一声。”昱人喝道:“我便作不得主么?”押狱长道:“不敢。”昱人道:“在前带路,我去看看再处。”狱长便带昱人到了狱中,昱人见那两个兀自聒噪个不住,欲要发作,又觉酒力不胜,教狱长搬张椅子来,坐下审他。微睁醉眼,喝道:“嚷甚么,想死啊。”吓得两个住了口。

半晌,一个说:“我等便是罪人,也该沾沾荤腥,吃壶酒。倒也显得大王们仗义。”昱人听得“大王”两字,扑哧一笑,道:“你等当我们是山大王了。既然这样,本大王到要问问你们,可有什么好处与我,得这酒食?”两个禀道:“我等阶下之囚,朝不保夕,哪有甚么孝敬之物。若有丝毫效劳之处,便是三生有幸矣。”昱人道:“看你两个倒也可怜,我心上倒是真有一件事相询,你们答的合我心意,便与你们酒食有何难哉?不然叫破了喉咙也是枉然。”问道:“将军要问什么,便请说。”昱人道:“你们可知道安贼有什么宝刀宝剑么?”两人道:“郡王多得是宝刀宝剑,只是不晓得哪一件入了将军的法眼?”昱人愀然不悦,便说:“罢罢,量你们两个眼窄的蠢货,也不晓得什么。”当中一个“呀”的一声,说道:“莫不是那一件。”昱人道:“你且说说看。”那人边打手势,边说宝剑模样:“可是这一件?”昱人欢喜道:“就是它,唤作什么?”细作道:“郡王打造的宝刀宝剑很多,唯独这口千锤百炼,及至打造成了,切金断玉,锋利至极。多曾在军前炫耀,唤作怨女剑。”昱人道:“怎么起这么一个怪名?”细作道:“这当中有个缘故。”却住了口不说。

昱人知他意思,索性教狱长将酒肉搬来,供他两个食用。细作边说道:“这口宝剑原名唤作七星剑。后来又得到隋朝宝刀一口,其名白云刀,锋利同七星剑相仿,也是稀世宝物。郡王每常对将士们说天底下最凄苦的莫过于边关上征战沙场的旷夫,最悲哀的莫过于皇宫里面不沾雨露之恩的怨女。后宫佳丽三千不及贵妃一人之宠,又有宫女上万人。她们个个天姿国色,貌美如花,却都埋没深宫,与衰草同腐,愁情万种,思怨之深非言语所可表达。郡王还说只愿将宫中的怨女都配给边关的旷夫为妇。便将七星剑改名怨女剑,白云刀改名旷夫刀,取成双成对的意思。”

昱人听罢,说道:“原来是这样。我且问你,旷夫刀在谁人身上?”细作道:“这却不知。应该是在郡王手里罢。”昱人此时方知这口宝剑的由来,起身出了牢房,径自回卧房休息不题。忽一日,尚基同霍演神色慌张的跑入中军大营。崇尧见他二人,料到出了什么事,说道:“四哥,你不在老缥山军营,来此作甚?”见他欲言又止,羞惭之甚,心上愈急,盘问道:“毕竟怎地了?”霍演便说:“昨日午后,黄四哥听说山下有叛军活动,没放心上。没有想到十一哥率领本部军马,擅自行动,下山攻打,却中了叛军埋伏。多有逃回的兵士,说是十一哥中了埋伏,还不肯退缩,一意孤行的打将了进去,最后不知所踪。四哥闻讯,下山寻访,有左近民众说,叛军捉了几个人去,八成是吃教捉了。”

崇尧惊道:“十一弟生性鲁莽,这事一定做出来也,教我怎处?”说罢,悲恸不已。宝应,镜平,昱人,朝玉闻风而来,见他这般,都向尚基问了备细,也没出豁处。尚基羞惭道:“八弟,事已至此,千般错万般错,是我疏忽。四哥任你责罚,绝无怨言。”崇尧道:“罚你何用。”众兄弟都知道他跟亦踔从小结识,相伴着长大的挚友,怎能不痛惜,也都禁不住啜泣。宝应寻思:“虽然教捉了去,叛军想要领赏,未必就坏了性命。”便说:“十一弟命大,恐怕是押往洛阳了。”崇尧住了哭,说道:“倘若不死,我当去洛阳救他回来。”宝应道:“洛阳在反贼的掌握之中,安贼已经做了大燕皇帝,这件事尚须从长计较。”

崇尧道:“十一弟同我自幼相识,情同手足,救不回他来,我更有何面目苟活。十一弟生死未卜,我坐卧不宁。二哥教我怎生从长计较?”便说这就要下山前往洛阳。尚基道:“十一弟落入敌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同八弟前去,只要不死,务必要将人救回来。”宝应见他两人执意前去,料到阻拦不住,便说:“这样,仅仅你们两个前去,势单力孤,不好行事。我教十二弟昱人同七弟欧阳一道去。再教三弟带人扮作樵夫活动于外围的山上,相机接应。至于老缥山隘口,先由六弟得晗暂且代理镇守。”崇尧道:“便依你就是。”便唤来欧阳,宝应将上项事说了。欧阳道:“既承见用,敢不尽力。”

当下崇尧,昱人换上了叛军将官衣甲袍服,尚基,欧阳换上了普通兵士的衣裳,顶盔掼甲,藏带了兵刃,盘缠用费乘夜下山,避开了敌军细作的耳目,抄小路望洛阳来。其时彤云密布,未出深山,已自寒风萧瑟,下起漫天大雪。崇尧只要赶路,刻不容缓,顶风冒雪,星夜兼程而行。出了深山,攫夺叛军四匹良马,骑乘了。非止一日,来到洛阳。冰天雪地里,多有叛军押解着官军百姓,簇拥而行。哪个走的慢些,便教杀了,抛弃在路边。四人骑马入城,见那处处乌烟瘴气,满目疮痍,远近啼哭之声此起彼伏。屋檐下衣裳褴褛,残疾的人乞讨为生,苟延残喘,实在令人不忍目睹。又有那叛军挺了刀枪驱赶流民出城,粉饰太平。喧闹甚者,便把来杀了,拖走尸体,装载车上,拉出城去,弃之荒冢,任由狼啖鹰啄。洛阳昔日繁华不再,物是人非,大有隔世之感。

四人在城中转了半日。欧阳道:“城内城外到处是叛军官兵,我们却是上哪去听消问息?”尚基道:“八弟,我们还是去找旧时官员,或念故国恩情,肯慨然相助,也未可知。”昱人道:“旧时官员不是殉国,便是委身事贼,死心塌地的,他们正愁没有进身之机。我们到送上门去,不是自找死么?”欧阳道:“十二弟言之有理。”崇尧问有甚主意。众人摇头。尚基道:“前面有家酒店,我们去吃杯酒,慢慢商议罢。”众人入了酒店,上楼拣一副雅座坐了,倚栏而望,看街上光景。昱人教酒保筛酒,上几样可口佳肴。酒保见是将官,岂敢怠慢,不敢稍停,一会就摆满一桌子酒肴。昱人教酒保退下,关上了阁子门。欧阳见崇尧满怀心事,说道:“我们又不能明目张胆的去问,闷杀人了。不过再怎地,门主少也得吃点,饿坏了身子,不是耍处。”

崇尧拿起筷子,味同嚼蜡的吃着。当时楼下传来一阵聒噪声。崇尧,昱人望下张时,却见十数个叛军押着一群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老弱,步履蹒跚的走过。那些人个个被长枷枷着,绳子缚做一串,眼中堕泪,煞是凄苦。马上官将不住用鞭子抽打,喝叫:“快走,快走。”昱人抬眼观看。时有一乘官轿,鸣锣开道,道是河南尹张大人的轿子,教闲杂人等回避。那伙囚徒见了,便嚷闹起来,恳请救命。那张大人便教停了轿子,踱了出来,问道:“你等犯了何罪?”那伙人哀声求告,说是北兵来时,家中已然被洗劫一空,皇帝又要征收赋税,哪里能拿得出来,便教捉入狱中,受了多般酷刑。大尹便问押解的将官,要将他们押赴哪里。那将官道:“回大尹,他们违了皇上的法度,要将他们押去前方打仗。”

大尹就动了个恻隐之心,说道:“他们又老又弱,如何能去打仗,这不是叫他们去送死。我看还是将人放了罢。”那将官道:“这个职责所在,恕难从命。”大尹道:“你是谁的兵?”那将道:“我们是张通晤将军的部下。”大尹道:“我道是谁。便是你们张将军见了我,也少不得要放人,给我这个薄面。你竟敢不依。”那人道:“不敢。”大尹道:“放人罢。皇上那边我自有交代。恕你等无罪便是。”那将官便教开了木枷,解了绳缚,径自去了。大尹道:“以后要遵奉法度,回家同亲人团聚罢。”众人叩头谢恩,大尹已自上轿,鸣锣开道而去。酒店中人看了,无不称赞道:“这个张大尹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多曾保全百姓于危难。今天若不是大尹,这些人就要做他乡的孤魂野鬼了。”

崇尧想:“这位张大尹爱民如子,身不由己受了伪职,看他做法,分明还念着朝廷。”昱人瞧出他的心思,说道:“八哥想见他么?”崇尧道:“倘若他跟叛军不是一条心,一定肯为我们打听十一弟的消息。”昱人道:“只怕临时有变,我还有个主意。”崇尧道:“甚主意?”昱人向他三个如此这般地说了。欧阳道:“十二弟,好妙计。”尚基道:“一明一暗,一虚一实,相辅相成,情巧万端。大尹是人是鬼,一试便知。”欧阳道:“倘若他翻了脸,怎处?”昱人道:“看我眼色,相机行事。”

是夜,月白风清,繁星满天。崇尧同昱人逾墙而入,潜踪隐迹,穿房越户,避开守夜的巡查。到一个僻静处,捉了一个巡查,将刀按在他的脖子上,沉声问:“想死想活。”那人道:“要活。”昱人道:“张万顷住在哪个房间?”那人道:“后面灯亮处便是。”昱人得了实话,一掌将他打晕,同崇尧来到后院,潜伏至窗下。昱人伸指捅破窗户纸,向内张望,只见那大尹夫人正在铺床,大尹来回踱步,长吁短叹。夫人道:“不早了,歇了罢。”大尹道:“我哪里能够睡得着,你先睡罢。”夫人道:“朝中有甚烦心事。”大尹便说:“平原郡太守颜真卿同他的堂兄颜杲卿联合举兵,杀了李钦凑,高邈,活捉了何千年。河北十七郡都纷纷投顺了朝廷。”夫人道:“颜杲卿不是那常山太守么?”大尹道:“安禄山命史思明,蔡希德率兵去打常山,教我寝食难安啊。”

崇尧,昱人听说了河北十七郡又投靠了朝廷,心上欢喜,却又听得安禄山出兵去攻打,心头一震。崇尧一时疏忽,额头撞在了窗棱上。大尹便喝道:“谁,谁在外面。”夫人吃这一惊不小,吓出了一身汗。大尹从墙壁上抽下宝剑,踱向门边。崇尧想毕竟要会他一会,若得他喊叫起来,便不好干事了。大尹“吱呀”地一声,开了房门。崇尧顺势抓住他的手臂,道声:“莫喊。”同昱人闪入房中,拴上了门。大尹手中的剑早教昱人劈手夺去,吓得大尹望着不速之客,不知是祸是福,心上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见他两个一个浓眉大眼,脸色蜡黄,体貌魁梧。一个眼若流星,唇红齿白,风流倜傥。大尹小心地说:“两位将军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昱人大刺刺的坐在椅子上,把玩着这口宝剑,见他问话,说道:“张相叫俺兄弟来向大尹问候则个。”大尹吓一跳,说道:“张相有甚吩咐,明日好商榷,何须夜访?下官愚钝,还请明示。”昱人厉声道:“今日作甚事来?”大尹战战兢兢地说道:“没干甚事,教我说甚?”昱人便将长剑按在他的脖子上,叫道:“不说便请试试此剑利也不利。”那夫人倒成一堆,只叫:“我们没干对不住皇帝的事啊。”大尹道:“可是我私放囚徒一事。我已经禀过皇上了,还要怎地?”昱人道:“张相说你屡屡违抗皇帝法度,居心叵测,教我兄弟来处决你。”大尹惊道:“张相怀疑我有二心?”昱人道:“那莫让我们来做甚。”大尹道:“张相忒狠。笑里藏刀的伎俩使得炉火纯青,竟然教人夜间杀我。杀我也须有个凭据,皇上也未必就偏信了他。”

崇尧使个眼色,教昱人再试试他。昱人会意,喝道:“我且问你,适才说道史将军去打常山,便忧心。不是念着旧唐,何至于此?”大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昱人将心一横,便要杀人。那夫人径自啜泣起来,呜咽的说道:“都是为妻的连累了你啊。”大尹叹道:“事到如今,说这作甚。我每见安贼都是坐不安席,如芒刺在背,只怕一个不慎,受了满门屠戮,真是悔不当初啊。我死不足惜,只是可怜我那两个年幼的孩子也要罹难啊。”昱人道:“你胡说什么,竟敢辱骂皇上。”大尹道:“张相要杀我,我便将心里话说出来了罢。不错,当初,我是为了保全一家老小,这才受了伪职,而今死了也要背上一个附逆的骂名。可叹我大好河山,支离破碎,我看不到光复的那一天了。”说罢,哽咽起来。崇尧,昱人见他说的情词恳切,真情流露,决不是有意造作,遂将剑移开了他的脖项。又恐他明知必死,才这般说,于是说道:“且莫哭。张相另有交代,说倘若你肯洗心革面,效忠大燕,便依旧重用你。”

那妇人听了这言语,到认起真来,欢喜道:“张相要我家夫君怎么做,方肯放条生路?”大尹便骂那妇人不贤,说道:“我懊悔听了你一回,失身于贼。我断然不会再为安贼效忠,今日事,有死而已。”崇尧见他昂然赴死,大义凛然,好生钦敬。昱人道:“莫要口不应心。”大尹兀自道:“便当着安贼之面,也是这般说。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昱人将剑放在桌子上,说道:“大尹头颅不须试剑了。”大尹茫然不解,犹如是在梦中。那妇人欣喜道:“原来张相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刚要振作精神。昱人厉喝一声:“胡说。”吓得那妇人又软了半边。

崇尧道:“我们不是张相派来的人,刚才让大人受惊了,莫怪。”大尹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崇尧道:“听说过舜王坪么?”大尹惊讶地说:“安忠志多曾说起舜王坪官军利害,莫不就是你们?”崇尧道:“正是。”那妇人闻言,吓了一跳,失声说道:“你们是唐兵。”伸出舌头,缩不回去。昱人笑道:“如假包换。”大尹骂那妇人道:“瞎了你的眼,险些把命葬送在你手里。”妇人躲到一壁厢,再不则声。大尹道:“二位怎么称呼?”崇尧,昱人报了姓名。大尹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大家光临寒舍,一定有所见教,有话但讲不妨。”崇尧道声:“岂敢。”昱人道:“不瞒万顷兄,果然有一件十分紧急地事相烦。”便将杨亦踔吃教叛军捉了,盼他查访确切下落的事说了。大尹道:“我教甥男扶风去,不日便有消息。”昱人道:“可靠么?”

大尹道:“我的外甥是个苦命人啊。”含泪道出一番话来。原来大尹外甥姓许名扶风,乃是荥阳人氏。当日叛军攻破荥阳,肆意杀掠。只有许扶风同他未过门的妻子长孙蝶外出未归,幸免于难,而他两家的亲人都惨被杀害。后来他两个安葬了爹娘亲人,辗转来到洛阳投奔了大尹。大尹为他两个举办了婚礼,就教扶风在衙门里做了一个巡捕官,多解救百姓于危难。昱人道:“如此,请他来相见。”大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且到厅堂上说。”三个来到厅堂上,大尹命人传来扶风。崇尧悄声说:“大尹真心向唐,不需试了罢。”昱人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正说话间,一对少年夫妻结伴而来。那少年二十多岁模样,眉清目秀,英姿飒爽。那少女也只二十岁模样,面容姣好,婀娜多姿。崇尧看了,他两个果然是一对璧人。扶风夫妻上前向大尹见礼过了,便问传来所为何事。大尹向他夫妻引见了崇尧,昱人,说了上项事。扶风道:“我与安贼有不共戴天之仇,大行门的事便是我的事。明日一早我便去打听杨兄弟的下落,得个确切消息回来。”崇尧大喜道:“有劳了。”扶风道:“义不容辞,何须见外。”长孙蝶道:“大行门门主光临寒舍,当整酒接风,望勿以杨兄弟萦怀。这事,包在我夫妻两个身上便是。”崇尧暗赞,此女子到有几分侠气。

时有管家来报,大门上有张府将官求见。大尹疑惑道:“他深夜来,此事蹊跷。”踌躇再三,吩咐管家,教他来见。又教崇尧,昱人闪到遮堂后面暂避。崇尧,昱人知晓的是尚基,欧阳来了,心照不宣,自去躲了。少时,尚基,欧阳穿戴着叛军将官盔甲,挎着腰刀,耀武扬威的来到厅堂上同大尹相见了,叙礼毕,茶罢,坐了。大尹毕竟心中有鬼,赔小心的问道:“张相派两位将爷,深夜造访,有甚吩咐。”欧阳道:“张相访得今日有唐军细作混进城来。我二人寻得踪迹一直追到了大人府外,不见了踪迹,心下疑惑,故不揣冒昧前来打搅,请恕无礼之罪则个。”大尹吃这一惊不小,故作镇定地说道:“此话怎讲?我府上不见甚么生人来啊。这是无稽之谈,二位如果没有别事,便请回罢。本官要休息了,管家送客。”欧阳道:“有人亲眼看见的,还想抵赖么?”尚基道:“你可莫犯糊涂,这不是耍子。张相知道了,总要灭你九族。”欧阳哲便拔出刀来,厉声道:“交人不交人。”大尹心中只叫得一声“苦也”,思想:“这一家子的性命这番休矣。”

大尹正没个出豁处,早气急了一旁的扶风夫妻两个,双双抢了出来,攻向他两个。尚基,欧阳掣刀在手,一对一杀在一处。大尹急得跺脚道:“莫打,莫打。”扶风道:“舅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杀了这两个人,便没有人知道大行门的人在咱府上。”长孙蝶亦是叫道:“殊不知毒蛇缠手壮士断腕。舅父,莫迟疑罢。”欧阳道:“还说没有,这便是铁证了。”崇尧同昱人从遮堂后面转了出来。尚基道:“好你个张万顷,更有何话说。”打三五回合,擒拿住了许扶风。欧阳武艺平平,却教长孙蝶打翻,背剪了双手,按住动弹不得。欧阳好生惭愧,想道:“这女子好厉害,着了她的道也。”昱人道:“兄弟,有话好说。”尚基捏着扶风脖子,叫道:“放了我兄弟,不然杀了他。”扶风叫道:“要杀便杀,啰唣甚么?”长孙蝶慌道:“我放了他,你莫杀他。”扶风喊道:“糊涂,放走了他们,舅父一家祸事就到了。休要管我,快杀了他们。”长孙蝶下不了手,唯有啜泣堕泪。

大尹捶胸顿足,痛苦地叫道:“这教我怎处啊?”那时节早惊动了张府上下,起来看,见几个将爷寻衅滋事,却不知如何措置。扶风道:“舅父,我要去与爹娘相见了。答应大行门的事就拜托你了。”又向长孙蝶,说道:“蝶儿,我来世还要娶你。”长孙蝶泣道:“你若死了,我也决不愿独活。”扶风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双手抓住刀就向脖项上抹去。尚基觉察有异,来不及思索,左手掌抓住刀锋向外猛推,以致于与他拼力,抓的手掌流血,气道:“当真不想活了。”扶风觉到眼下有机可乘,放弃轻生念头,溜脱了,便来打尚基。在这一瞬间,恍然觉察到了什么,盯着他流血不止的手掌,僵在了当地,惊疑的说道:“你这是?”尚基道:“我成全你们一对有情有义的夫妻罢。”扶风道:“那也放你不得。”长孙蝶就要向欧阳下手。昱人忙叫道:“这两个是我兄弟,莫打了。”扶风夫妻两个同大尹,一脸的茫然,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昱人便将故意设局试探大尹真情的事说了。长孙蝶闻言,放了欧阳,破涕为笑道:“真要命哩。”扶风楼抱住她,泣道:“若非如此,我实在不知蝶妹这般贞烈,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大尹虚惊一场,抚胸道:“好吓煞人也。”崇尧等人向大尹赔了礼。大尹道:“不怪不怪。可是莫有下次了。”崇尧道:“岂敢。”大尹便教管家寻来刀创药来给尚基敷了,止血。又教摆酒宴款待他四人。合家上下人等方才散了,多是多年跟随大尹的知心之人,识得其中利害,只做没有发生,依旧睡觉,各干各的。不题。

席间,大尹道:“明日下官要赴一个宴会,少不得打听一下杨兄弟下落。”昱人便问:“什么宴会?”大尹道:“乃是安贼手下一个极显耀的人物,姓水名鹭白。明日是他的生辰,遍请百官将军,豪绅显贵。”昱人冷笑道:“原来是他。”大尹道:“昱人兄识得此人?”昱人便将当日与崇尧同得晗如何率领武僧围攻水府,吃教他走脱的事说了。大尹道:“感情是两位做的,失敬了。”扶风道:“城中百姓恨极了此人,都说当日杀得他一家好。原来却是二位做的。今日相识,荣幸之至。”大尹道:“那么李莫南,燕山翁一伙人,也是相识了。”昱人道:“这几个漏网之鱼,活的可好。”大尹道:“他们几个一听说舜王坪上有你们几个,便恨得咬牙切齿。下官今日始知是为了这个,难怪了。”崇尧道:“这几个都身怀绝技,不可小觑。尤其是燕山翁,路登云更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了。”

昱人寻思:“水鹭白大宴将官,人多眼杂。我去浑水摸鱼,或许可以捞着那口怨女剑也未可知。”想到此,心头暗喜,便说道:“万顷兄明日赴宴,我倒有个不情之请。”大尹便说:“但讲何妨。”昱人道:“我想跟随万顷兄,带挈我进入水府则个。”大尹诧异道:“去那是非之地作甚?”昱人道:“在你眼中是是非之地,在我看来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他们又哪里会想到我会出现在水府。”大尹道:“话虽如此说,可是毕竟你想去做甚,这可不是耍处。”昱人道:“图他盛会,瞧个热闹。看看那大燕雄武皇帝手下有什么魑魅魍魉。”崇尧道:“这样,我同十二弟去走一遭,做个照应。”大尹道:“两位是艺高人胆大啊。也罢,我引你两个进去,可莫闯祸。”尚基同欧阳说道:“我两在外帮衬,以备不虞。”崇尧道:“如此甚好,就这么定了。”扶风与长孙蝶也说要去帮衬些。崇尧道:“我两进去之后,自去行事,倘有甚不稳便处,不会累及大人。你两大可放心去打听我十一弟消息。”扶风道:“依门主便是。”当晚酒足饭饱,歇息了不题。

次日崇尧等人梳洗了,穿戴齐整,用了早饭跟随大尹轿子去水府。在水府前落了轿,大尹呈上帖子,引着崇尧,昱人等数个从人进去。尚基,欧阳随了轿子候在外面。大尹进了水府,早有人报知了。比及水鹭白来迎,崇尧同昱人闪到僻静处去了。大尹献上贺礼,寒暄一番。鹭白请大尹随意,自去招呼其他来客。大尹同一干相识的将官往来酬酢,见礼。崇尧,昱人闲步,观看那水府又扩建不少,彩灯高悬,雕梁画栋,斗拱飞檐,错落有致,比了当日更是壮阔,气象一新。那水府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贺客盈门,鱼贯而入。水鹭白应接不暇,忙得不亦乐乎。昱人暗暗冷笑:“休要看你今日风光,早晚教你脑袋搬家。”冷眼看那燕山翁,路登云,李莫南,宫不渝,雷钧,裴宽,裴心语相携而来,具礼向水鹭白庆贺生辰。又有那左相达奚,御史大夫严庄,叛将安忠志,张孝忠,田承嗣,张通晤,阿史那承庆等将官接踵而至。一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水家贺客云集,挨挨挤挤,站满了庭院,到有七八百之众。崇尧,昱人被挤到后边,想要挤到前面一点。却听得一声:“皇上驾到!”这一句一直传到厅堂上招待客人的鹭白耳中。鹭白急急忙忙引着一干人前来接驾。喧沸的人声静了许多。崇尧道:“皇帝可不就是安禄山么?”昱人道:“水鹭白好大的面子,皇帝都来捧他的场。”正说间,门外仪仗井然有序的进了大门,只见龙凤日月旗幡,四方五斗旗帜,金瓜银斧,黄钺白旄。黄罗销金伞盖下安禄山着龙袍,顶龙冠,教人扶掖着进来。一干文武官员,名流士绅都齐刷刷的倒身下拜,行三拜九叩大礼,山呼万岁,声震天地。

禄山挥手道:“平身吧。”众人谢恩罢,起身,垂身侍立两侧。鹭白却跪着不动,说道:“微臣庆贺生辰,惊扰圣驾,未曾远迎,罪该万死。”乃又道:“请陛下治臣死罪。”禄山道:“百官都来庆贺爱卿生辰,朕一人独处深宫,耐不住寂寞,便想来爱卿府上借一杯酒与百官同乐。恕卿无罪,不要拘束,快快起来罢。”鹭白方才起身,请禄山厅堂上坐席,便一一向随同禄山来的郑王庆和,右相张通儒,高尚以及一干官将见礼。又吩咐水家人从快快开席,一众忙活开去。崇尧,昱人当众人下拜之时,已然看清了禄山相貌,心道:“此贼好是威猛雄壮。”摆设桌面,自在一处僻静地方同叛官将领一桌坐了吃酒,且享用酒肴丰盛。

昱人远远的瞧见厅堂上也摆设了两桌,大尹亦在其中,想道:“安贼待大尹不薄哩。”且说那众将官觥筹交错,吃了三杯两盏,露出野蛮声气来,满口脏言秽语,猜拳行令,纵酒狂欢。一个个牙嚼喉咽,吃的肚饱溜圆,酩酊大醉的大有人在。又有那面和心不和的酗酒闹事,甚至大打出手,旁人都不放在心上,只作家常便饭。厅堂上禄山亦是吃的醉态可掬。鹭白悄声向严庄,说道:“皇上万金之躯,贵为九五,严大人还是早些劝皇上回宫罢。”严庄醉眼迷离的瞥了他一眼,说道:“皇上要与百官同乐,这时候请他回去,不是诚心扫他的兴麽?要说你自去说。”鹭白亦是无可奈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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