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点钟左右,那个之前仿佛要蹦出天去,成为天空当中一颗耀眼恒星的丫头,在磕睡虫的帮助下,几乎在一瞬间软了骨头,悄无声息歪倒在那堆破渔网间。睡熟了。睡得姿式相当豪放,四仰八叉地。跟自由女神一样。连老唐那样“绝了经的人“都止不住耳热心跳。
“我看他搁在你家不保险!”老唐带着责备的口吻坦言。“我们几个家伙冒着杀头的危险把他从刘孑生手里救下来,可不舍得他死在你女儿手里。”
“是是是,”中年人象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她会跑到这下面来捉虼蚤。都是我不好,”高守望看上去真是个老实人,因为不知如何是好,故而不住地反复搓手,时而用袖笼擤他的鼻涕。
“刘孑生那个小人,今天打算拿你去换孙立人,好到蒋中正戴笠面前去邀功。”见施耐德缓缓将眼睛睁开,讨好似地说,“没那么便宜的事。这些不忠不义不孝的杂碎。弃饶师长不顾,我姓唐的恨不能生啖尔肉喝尔血。怎忍心看他们胡作非为,草菅人命。”老唐既象是自言自语,又向是对天空放得冷枪。
施耐德倒是听得一字不拉。由此似乎听出些端倪。自己从川军那里逃出来并非偶然,是老唐他们故意置的迷魂阵,装做他们的无意之错。
“听说没有换成,刘团长气得要死!”高守望看似一副怂哈哈的样子。按理说他该为刘孑生的人万一从他的地窖里把施耐德抓到,自己会受到牵连而担心才是。可是他没有。刚才他分明还拒绝了老唐将自己转移到别家的建议。这表明他这个人要么是个十足的糊涂虫,要么,那样一副怂哈哈的样子只不过是一副骗人的假像,骨子里头其实硬得很。
“姓刘把他当作自己的投名状。我姓唐的偏不遂他的心愿,我看这样吧,老高。他这样子爬不高蹦不远的,这两天,还是麻烦你暂且照顾着。过两天,他的伤好些了。我们再把他送到戴传薪那里。哎,我们的饶师长饶长官死得冤啊!”老唐说到这,两手夹着鼻梁,闭起了眼睛。
“听那哥俩说,他是个日本人?”中年人突然间低下声来,悄声问道。以为闭着眼睛假寐的施耐德听不到他问话的声音。
“依我看,没有的事!”老唐把捂住鼻梁的手松开来道,“哪有鬼子中国话说得这么地道的,一口江淮官腔,我都做不到。别说日本鬼子了,再怎么中国通也学不来这么地道的。除非这个日本鬼子从小就出生生活在这一带。反正我是不信。”
“我也不信,只是,”中年人说说又犹豫起来。
“你想讲什么呢,吞吞吐吐得。”
“我是想讲,这位老板这样子的人,是真地少见呢!”中年说着又忍不住忸怩起来,现出不安的样子,“我也讲不大好,说不出来的味道,就象,就象,离我们好远好远似得。”
“你的意思是讲,你还是有点相信,他是日本人。”老唐一副嘲笑的口吻。高守望不置可否,深吸了口气,然后徐徐地将它们吐出来,一丝声音都不发出来。
“管他娘的是中国人日本人,我就看他小子,并象是那种害人的人。日本人也并不见得人人该死。就象我们被日本人打被日本人杀,并不代表我们当中人人都是好人,不该被杀。”
“唐老板高见。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哩!好稀奇哦!”高守望搓着手道,“今天的鱼还不错吧?”
“还不错还不错,就是小了点。你要睡觉了吧?”
“不睡了,丑时又要起来,睡不一会儿。”
“你去河里收鱼去了,你女儿万一把他怎么样了怎样办?”
“不会不会,她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撕亮。觉从来都不够睡的人,哪里有半夜醒来的。不到天亮,后半夜我就回来了。再讲了,她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她半夜醒来的。你放心好了,唐老板。”
“不能再大意了。出了岔子,不只我跟他们三个倒霉,你们父女俩只怕也小命不保。知道吗?”
“知道知道知道,我会小心的!等会儿上去了,我在上头加把锁。”高守望点头哈腰着。
老唐听他说加一把锁,笑了笑,把头点点。过了片刻乃道,“你真得打算把他招作女婿?”
“没法子的事,不若此,传出去,哪里还有人家要她。”
“我看你是趁着清明打柳枝,”老唐一副损人的嘴脸,冲墙角渔网上的那位努努嘴,“不是我缺德,屁股嘴,没那档子事,你这宝贝女儿,想要嫁人都是一个字,这脾气。都说我们四川女人脾气辣,我活了快六十了,也没见过有你女儿这么辣的,”说到这,老唐,大摇其头,“太凶了!怎么着她了,就把人家头搞成那样。”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嬷妈死得早,我又不晓得怎么管人。这不,把她惯成这样,我也晓得这么会害了她,可是没法子啊,都这么大了,想把她拗直了也拗不过来了。”
“但愿她过两年会好些,”老唐再次同情地看了看“熟睡”中的施耐德一眼,要不,这小伙子------,”说到这,老唐看着仿佛睡着了一般的施耐德不再说得出话,只是一个劲地说可怜。“可怜啊,可怜!”
高守望脸红了,仿佛戳到了痛处,“我会帮他得!”
“什么时候让他们结婚?”
“你管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咸吃萝卜淡操心!”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撕破了两个老男人之间的天空,钻了进来。窘得老唐脸色一红。就发现刚刚还呼打成雷的高鹤,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剑眉倒竖,怒目圆睁,瞪着老唐。
“我走了,他,就拜托你了。”说完,老唐灰溜溜地往外就走。心说,这小丫头真地难缠啊!得亏不是我家姑娘。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小家伙没大没小的,得罪了!都怪我------”高守望追在老唐身后,唯恐追他不上,赶紧得追问一句,“唐老板,你讲的那个孙立人的,是哪个孙立人啊?是不是我们对江的那个?”
“对江?”老唐住了脚步,反问道。
“是啊,我们对过就是巢湖。我是问您老刚刚提到的孙立人是不是我们庐江的那个孙立人?”
“嗯~~”老唐鼻腔曳起一段长音,象京戏里的慢板,“我也搞不太清。我只听说他与三国时的周瑜同乡。大个子。清华大学毕业的。”
施耐德支愣着耳朵听着,心说老唐,你嘴里讲的大个子十有八九就是中年人口中的孙立人了。
作为抗日名将,兼本省名流,施耐德对孙立人生平还是有所了解的。据施耐德所知,孙立人身高一米八五。毕业于清华,留学于美国弗吉尼亚,又有人说是西点。作为清华大学在校学生,曾经代表中国国家篮球队,参加过在菲律宾举行的远东洲际篮球比赛。以主力后卫身份,先后战胜菲律宾和日本以后,成为中国首个洲际篮球运动会锦标的获得者。国民党战败龟缩台湾之际,孙立人大受美军亲睐,蒋介石甚恐孙会取其而代之,以勿须有的名义将孙逮捕软禁,直至上个世世九十年代。老唐说他是清华毕业的,身材高大,这些都对得上。
可是他不想出声。他已经沮丧到了极点。觉得了无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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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是还是不是,”老唐走后,约两个小时以后,高守望便找来一根绳子将施耐德给捆了起来。边捆边这样自言自语。很多时候,人都需要自我安慰的。否则,下不了手。
施耐德把眼睛缓缓睁开来看了看他,他依然用一副抱歉的表情冲着他,“得罪了,老板,”高守望冲他解释道,“我们高家是从对江过来的,和孙家亲戚。”不等他解释完,施耐德的眼皮便又缓缓地闭上了。他真地觉得自己没有劲了。软得象一粒沙子,一丝小风都能将他吹起。象自己这种人,活着真得是一点意思都没得。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既然日本人那么看得起我,能够拿孙立人这样重量级的人物来换我,死也值得了。这样想着,居然就睡着了。
中间他醒过两次,一次醒来发现自己与一只划子盆配成一挑子,被高守望挑着,悠哉悠哉地前行。第二次,就发现许多黄军服戴四块瓦帽子的军人在自己周围转来转去。叽哩嗗噜,所说得话,一个字也没听懂。其余时间他都处在昏迷状态。我要死了!短短两天的际,他已经有了慨然向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