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刮着凛冽的北风，随风飘落的是一颗颗芝麻大小的“盐豆子”(本地人将冰雹叫盐豆子)，飒飒地，落地即化。出了澡尝的众人，全都缩起脖子。有人嘴里还发出嘘嘘得冻得不行了的声音。这时他才注意到，川兵们大都衣裳不整。除了那为首的川兵身上穿着棉袄，其他人身上都是单衣。七八件，五六件不等的单衣穿在身上，外面再套件同样是单衣的军服。即便是那个为首的川兵，棉袄外面的军服也不是原配的，而是夏装拆掉在侧襟与袖笼接缝处，加了另色的棉布改大后套上去的。就看了那么几眼，施耐德就冻得不行了，再也没有心思去关注别人身上穿得是什么了。光突突的棉裤棉袄，穿在身上，好不容易焐暖了。走动起来，两条腿就象拉风箱的棍子一样，一抽一抽地将外面的冷空气全抽进来了，而身上的暖气，却被抽进来的冷气挤压着，由领口那儿跑光了。跟浑身精赤地走在街上几无分别。身子僵了，连呼出去的气也凝不成白雾了。他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哆嗦声。他咬着牙，他能感觉得到，除了心脏那儿尚有一丝热汽之外，其他地方都冰冻砭骨。特别是膝盖，胳膊拐这两个地方。凝结在了一处似地，伸展不开。
他也不知道他们要把他带往何处。只知道他们是向东去。过了省道。天上的下的“盐豆子”小了，透出些日花来。却不出任何暖意。好在不久就到了一个小山近前。马路他是认出来了，然而面前的山包，施耐德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省道往东，要走上三四里地，才会到达一座山，神迹山。在神迹山与省道马路中间，是没有任何山的。这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失去方向感了。要么，自己的方向感是对的。只不过，这眼前的山包包后来被夷平了也未可知。
不管那么多了，自己性命都快不保了，管那些干什么。山包包上有竹林，有松树，有杉树，栎树，泡桐，刺槐。稀稀拉拉。除了会长个子的泡桐，其余树种个头都不算高，年岁也不很大的样子。树与树之间，一个一个的坟墓间或其中。施耐德被扔进一个一人多高的坑里。刚下过的“盐豆子”将整个坑弄得湿漉漉地。施耐德脸上，手上，身上被摔得乱七八糟。“先饿他两天，”那个为首的川兵扔下这句话，带着手下就走了。他的手被反绑着，脚，在被扔下前，也给绑了起来。这让他看上去象一个浙江佬包的端午节吃的粽子。唯一的好处是这里没风。不象上面那样，寒风吹着锥心刺骨。慢慢的，身上居然又重新有了暖意。天上的日花不见了，又开始下起了“盐豆子”。比起先下得大些，密密匝匝地。不肖一会儿，坑底以及部分坑沿上被一层盐霜给掩盖了起来，将江南湿透了红壤遮在了里面，呈现出单纯无邪的白色。“盐豆子”落在他的头毛上眉毛上，渐渐地开始融化，冰水流淌下来，划过脸颊，脖颈，落入背脊，胸口，小腹，两股之间。一道道一股股，象一条条虫子在身上爬。那感觉真地有些恐怖。冰水在夺走他的体温。浑身都冻紫了。“救命啊，我不是日本人。”死的恐惧，战胜了一切羞怯。他纵声大叫道。没有回音。叫了好长好长时间，除了山谷的回音，树叶的摇曳声，“盐豆子”打在树叶上发出的飒飒声，再无其他声响。川兵们好似把他扔在这个陷阱里就得远远得，不管他了。“饿他两天。”他隐隐得想起，自己被扔下来时，带头的那个川兵这样说过。别说两天了，这个晚上自己就活不下去。他的喊声，慢慢地弱下去，演变成低低的呻吟，再然后就化作时有时无地，低低得嘤嘤的绝望的哭泣声。真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喊不动了，喉咙哑了不说，喉咙直发干。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着他。我这是要死了吗？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让自己靠到坑边。蜷缩着，团成一团。象胎儿在母体的子宫里那样。只是他的脐带，温暖他的羊水在哪里？
人有三急，来时挡都挡不住。冷尿饿屁就是其中之二。恍惚间尿意来袭。“我要撒尿，长官!”惨存的一点意识，让他还顾忌着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这让他不得不收集起身上拐拐落落的力气，攒到那一声吼上。
这次，居然有人回应了。坑沿边上冒出两颗头来，“鬼子，听说你是个中国通!”其中的一个俏皮地问。一副长相伴永难忘的态度，一时半会儿不会放弃他的样子。
“我是中国人!”施耐德就象在作临终遗言一般，每一个字搁在舌尖上，都可能成为压跨他生命进程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你们日本人什么时候这么热爱我们中国了，争当中国人？”那个调皮的捣蛋鬼道。
“我---是---中---国----人？”施耐德喃喃道。字是随口从嘴角淌出来的。心之所至的自然流露。头木扎所地，特别沉，直发晕，还有种泛恶的感觉。
那不是睡眠不足想睡觉时的弦晕，这一点他倒是特别清醒。就好象喝醉的人，心里还是明白得一样。他很清楚，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因为那濒死的感觉太特别了，即便是初次与它接触到的菜鸟，也会不自觉不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已处在生死边缘。晕过去，他就完蛋了!就和这个世界说白白了!他不能这么晕倒。
之前，他还想着，乞求老天让他早死早超生哩!然而，真正的死亡降临，死神对于他的矫情一点面子也不留时，对于死亡的恐惧，又让他对于另外一个世界，未知的黑暗世界，畏崽起来。恐于前行。
“鬼子，你们不是喜欢剖腹么？我给你一把刀，你剖腹给我们看好不好？”那个年轻些的讨债鬼一点也感受不到他的痛苦，寻开心道。
“我要撒尿!”施耐德拉长声音道，“我都说了我不是日本人!”他试图吼出，却发现所有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发射出去，全窝在了他的腔子里，乱作一团。慢慢地嘀嗒出哭腔。
他的脑海里，现出老妈的影子。老妈要是在眼前有多好啊。她绝不会看着自己儿子遭这样的罪，受这样的委屈的。可惜，眼前除了撒落在眉毛上“盐豆子”融化而成的水滴垂在眼前，哪里有丁点妈妈的影子。“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象根草!”
“撒尿啊？你撒好了，我们没有禁止你撒尿啊。我们向来优待俘虏，不象你们倭寇，惨无人道，在南京杀了我们那么多父老乡亲。你撒吧。”不知是他的眼睛已冻得伸展不开，还是夜幕已经降临，说话的那个川兵脸面，看上去模糊不清。
“麻烦你们下来帮我把绳子解开，好吧，我求你们了。”为了一个脸面他宁愿牺牲另一张脸面。他蠕动着跪在冰水与烂泥混作一潭的泥地里冲上边作揖。老天难道是对自己过去，身在福中不知福态度的一次凶狠得报复，他觉得。要不，谁会把他带到这样一种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里来？真地是太悲催了!太凄惨了。施耐德痛苦地想。
“就在身上撒吧，日本鬼子。老子没有将你千刀万剐，已经是最大的慈悲了!你还想让老子下去给你解裤子，把屎把尿。下辈子吧!下辈子投胎做我孙子，我会考虑给你把一把尿的。今世，你就甭作这个白日梦了。”那个年长些的紧着阴损他道。
一泄如注。对方说话之间，他再也憋不住了，将灼热的尿液撒在自己的两股之间。灼热的尿带给他的两股之间带去片刻的温暖。然而，那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尿液旋即化作挥之不去的噩梦，将他死死地纠缠住了。又湿又粘，湿溚溚的棉裤要与皮肤融为一体的态度，让人恶心。
施耐德把嘴紧紧地闭上!糟糕透了!丢人啊!太丢人!二十四岁的人了，在身上撒尿。裤裆全湿了。又羞又恼。这让他原本被冻得青紫的脸颊上，居然又能找出丝丝红晕来了。
“你怎么不说了？”那个听上去，声音稚嫩些的川兵问问道。
“尿身上了，回味无穷是吧？”那年长些的刻薄地挖苦他道。
“想喝水吗？鬼子。”那个年轻的挑逗他道。
“想喝!”意识模糊得施耐德迷迷糊糊地答。
“把嘴张开，接着。”
在希特勒出世之前，谁都有可能成为希特勒奶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