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形似一把镰刀的下弦月早早地挂在东方，发出惨淡而又冰冷的一湾清辉。被繁星簇拥着。点点星光下面是入夜的战场。
大部分伤员已经被转移到了后方，只有少数轻伤员中还留在战壕边等待救援。一些耐受性差的伤员，免不了要发出一声或两声的呻吟声，让脚下的这片倍受列强欺凌与侮辱的土地愈见沧桑与悲凉。
远处的仙山湖边，枯黄的芦苇顶着一头灰白的芦絮在寒风中摇曳着，发出飒飒的声响，间或几声寒鸦的叫声传来，让入夜的战场更显死寂。
穿着单衣草鞋的大伙儿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挤坐在生起的篝火边取暖。当然这边暂时的和平是建立在撒网一样撒出去的哨兵警卫的基础上的。
这时寒风中传来刘孑生团长那粗犷的歌声——
阿哥和阿妹情意长，
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流水也会有时尽
阿哥永远在我身旁
…………
苦中作乐的刘孑生团长唱歌的喉咙很粗，唱出来的歌声就跟人家老百姓家里的顶门杠子一样杵在战友们的心里。脆弱些的，尤其是那些伤病员们，有的都忍不住落起眼泪来。
戴传薪那边就传来笑骂声，“刘孑生，唱你娘得锤子啊，唱。唱得老子直想回家抱老婆子，不想打仗了哦。行行好，不要再唱了噻！”
“我和阿哥(妹)打秋千，秋千荡到晴空里，好像燕子云里穿，弩弓没弦难射箭，阿妹好比弩上的弦，…………。”
歌唱完了，刘孑生才回了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顿忘，何以解忧，唯有歌唱。戴兄啊，不唱唱歌调节调节气氛，让那些日本人的狗汉奸还以为我们都被他们打死光了呢。不但要唱，还要唱得鬼子汉奸都听见才好。”
“那团座，唱个***呗！”有战士还涎着脸点起歌来。
“龟儿子的，你以为们老子是对面的汉奸关东佬，二人转耍流氓老子可不会。老子可是正经人家的孩子。”
“你就说你不会就是了，什么流氓不流氓，”风中传来戴传薪的打趣声。
“老戴啊，你嘴不怂，那你来唱个呗。我们兄弟伙子这么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实属难得，保不准，明天这时候我们当中的哪一个就让花生米开了瓢了，吃饭就不香了。总比这样听着伤员哭爹喊娘，心里跟他妈的刀子割一样舒坦，对不。”
“老刘啊，你不提开瓢我还不想起来问你，那个狗日的刘汝斋不是和你一起过来的吗，怎么光见你，不见那狗日的人影呢？不会象你讲得那样被人开了瓢了？”
“那种怂货就不要提他了，给咱巴蜀先人丢脸。”
“什么个意思？”
“我和那孙子按照师座命令，过来与你会合，共同打击日倭。半路上却接到中央军陈诚陈总长官的命令，让我等与他一起撤往芜湖。不要管你们了。我操，你说，是人下的命令吗？你我千里迢迢地赶过来救他们出围，结果让我们自己不管自己的人？咱刘孑生再贪生怕死，也不能撇下咱老乡你老戴不管对吧。我都懒得搭理那些家伙，直奔过来了。那个姓刘的说随后就到，我日他的娘，现在看，肯定是跟着那姓陈的跑了。”
“拳脚见真章，患难见真情！多谢你老刘，今天要是没你帮这一膀子，老戴我他妈的，现在就在跟阎王老子喝小酒，听小曲儿呢！小六子，为了感谢刘团座刘长官的救命之恩，代表咱们全团给咱刘团座吹个《敖包相会》。让他老人家假模假式地和千里之外的老婆见个面。快乎快乎。”
“好勒！团座”说话间，由戴传薪团那边就传来曲调悠扬的葫芦丝的声音。
远听笛子，近听萧；葫芦丝不远不近听，正正好。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在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合着那葫芦丝清脆悦耳渗透力极强的声音，有人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将起来。唱歌就这样，只要歌儿好听，有人唱起来，会唱的在边上，就免不了喉咙痒。不断有人加入到哼唱的行列中来。
葫芦丝悠扬，歌声嘹亮。
日间那些个血灌曈仁，一脚阳间一脚阴间的铁血男儿，眨眼间就象换了一批人，一个个展现出内心柔软，铁汉柔情的一面，如诉如泣地唱起情歌来。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场和平年代里的篝火晚会里。
日间那一幅幅战友被敌人子弹洞穿的画面，被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炸得肢离破碎的画面，战友抱着平日里最好的朋友尸体久久也不舍得的画面，一幅幅一幕幕，构成的人间地狱的惨绝人寰令人崩溃的画面，让他们所有人都变得异常地压抑，沉重，连抬一抬头都显得异常地艰难。
死亡就在身边，明天可能就是自己的末日，自己就要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了。那种与死神近距离接触的恐惧感，反而比在战斗中更加的强烈。
然而那歌声，就像一剂剂精神上的安慰剂注入了每个人的心田。让他们意识到，无论生死，只要自己战斗过了，只要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民族确确实实付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自己便死而无憾了。因为那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了那些在远方为自己祈福的父母，还有那美丽的姑娘。
就这样，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战场上的死亡气息，因为那穿透一切的音乐，被分解成了一枚枚欢快的音符，在每个战士的心头跳跃着，点燃与滋养着他们毫不畏惧的心田。
小六子吹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没有人拒绝那份来自音乐的抚慰，就象自己小时候，躺在摇篮里接受母亲摇篮曲的抚慰一样，和声渐疏，直至那和声被一声声沉重的呼吸声代替。连那些受伤的官兵也在那天籁声中，沉沉睡去。小六子这才停下来。
如果不是在战场这样一个特殊环境里，在一个以生命为代价的生死游戏当中。一首平时听上去虽然好听的歌曲，还不足以引发那么多的共鸣。
以至于临睡之前的每个人，从士兵到军官，在音乐的滋养下，没有一个人不象受洗过了一般，享受了一场无比恢宏而又盛大的精神上的饕餮盛宴，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充满了对于生命的渴望，对于这个国家民族美好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每个人的心中都建立起一个执着的信念，兄弟的血必需要用敌人的血来偿，兄弟的生命亦必需要有敌人的生命来偿！一切敢于凌辱践踏这块土地的敌人，都必需去死！
…………。
感觉也就是眨眼间的事。在碳火的余烬里，在捡拾而来未燃尽的柴头的青烟里，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然而川军将士们一个比一个睡得沉。只有炊事兵们起来了，在不远处的地灶边忙着早饭。战壕里则鼾声梦呓声不绝于耳。听得出来，有人在梦里在“耍流氓”；某些人叭嗒着嘴左舔一下右舔一下，上舔一下，下舔一下，舌头在嘴里直打转，大致也能猜出个子丑寅卯，不是在吃好吃的，便是趴着根鸡毛箪子在啃；这是有的啃的，没得啃的，也就是说梦的质量差强人意的，光看别人啃鸡腿子，光看别人大嘬鸭脖子，自己一根鸡骨头也没捞到啃的，其凄惨程度，大致可以由他们涎角流出来的长度以及泄洪量来分析总结得出。
这时一只热汽球由东向西飘了过来。然后高悬在川军镇守的战场上空。而后从汽球下面吊着的篮子里伸出两颗脑袋来，朝下面观看着。看完以后，用手里的旗帜向来处打着旗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