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是一条宽阔漆黑的甬道,两旁石壁冰凉光滑,腐朽闷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身处干燥的沙漠也不减洞内的阴寒。墙壁上架着两排油灯,灯油已经被风干,铜盘上积了不知多少层的土。偶尔吹来一阵风,呼啸着拉长了尾音,仿佛森林里野兽的嗷鸣。
几人拿出随身带着的夜明珠,柔和的光线顿时照亮了漆黑的视野,在石壁上投下数道明灭不定的身影,摇曳着向前。
走出甬道,视野豁然开朗,入目便是一座恢弘庄严的石宫,大殿中央有一汪水池,两边开凿了数条水道,回旋环绕在大殿周围。池内的水体已经浑浊不堪,上面漂浮着浓密的水草,再不复往日清澈。水池上架着三座汉白玉石桥,左右两边的都已损毁断裂,只余下了中间那座。
大殿内原有的设施都已经被大火焚毁,到处是倒塌了的石像和建筑,大大小小的石块散落在地上,烈火熏黑了四周的墙壁,却仍就掩不住上面那些凌乱的剑痕爪印,一道一道刻在了九歌的心头。
她站在那唯一完好的石桥上,胸中似有风雪呼啸着吹过,她惊讶的不是破败死寂的石宫,而是那遍地堆积的累累白骨!
那是她的同胞,是她的族人,是原本无忧无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民!
亡灵已逝,妖魂不灭,数百年过后,当她以后辈的身份第一次踏足故土,这遍地尸骸残骨深深震撼了她的心魄。仿佛心有感应,胸口那颗魂珠微微地跳动了下,九歌一惊,蓦地抬起了头,冥冥中似乎有一道视线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她。
九歌看着前方,石桥的尽头是一面唯一保留完好的影壁,上面雕刻着一副偌大的远古壁画,和洞口一样,壁画中央的祭台上卧着一只九尾妖狐,妖异的眼睛微微眯着,赤红色的长尾慵懒地垂落下来。
祭台上空盘旋着几只身形巨大的妖兽,如云的双翅伸展开来,忠心护卫在她身旁。妖巫们穿着白色宽大的祭袍,张开双手,仰望天地,唱起了古老而神秘的颂祝。善良的子民虔诚地跪在地上,祈祷神明将福祉降临在赤狐一族。人群外更远的地方,无数妖兽匍匐在地,低低的嘶鸣着,低下了桀骜不训的头颅。
她像一个王者,站在高高的山巅,接受万民朝拜,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她的臣属。
不知是哪位大师拥有这等鬼斧神工之技,将那远古的苍茫沉肃渲染地淋漓尽致。九歌失神地望着那幅画,血脉的力量让她胸中生出一种恢弘辽阔的情绪,仿佛回到了远古,在苍凉虔诚的颂祝声中接受万民朝拜。
九歌盯着那双妖异的眼睛,似乎要被她吸进去,心底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和愤怒,胸中有一团火在慢慢燃烧。
究竟是谁杀了她的族人,毁了她的故土,将赤狐一族放逐异乡,流落边陲!
是谁将生机勃勃的森林变成了荒芜的沙漠,让雄伟巍峨的山峰成了孤家寡人!
是谁?
她在心底愤怒地喊道,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的心境,藏在血脉深处那股霸道的力量,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挣扎着要从沉睡中苏醒。
体内忽然有些发热,火烤一般,有股力量悄悄地在经脉游走,所过之处,血液仿佛都要沸腾起来。九歌秀眉紧蹙,紧紧盯着那双妖瞳,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殷红,胸口起伏加快,神魂似乎被一点点地抽离。
突然,身体被人用力地掰过来,视线顿时离开了壁画,脑中轰然一声,火焰瞬间被熄灭了!
耳边嗡嗡的,似乎有人在唤她,清寒的声线染上几丝焦急,在空旷的石宫中显的分外关切。
九歌迷蒙的视线渐渐清晰,一双沉静关切的清眸顿时跃入了眼中,那急切的呼唤也清晰地传入耳中,她一怔,喘了口气,不解地问:“怎么了?”
流光微微皱了下眉,“你不知道?”
九歌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刚才差点走火入魔了!”夏倩在一旁插嘴道。
九歌闻言一怔,抬眸看向流光,似乎是不敢相信。
流光没有说话,而是上前一步,拉起了她的右手,并指搭在脉搏上,仔细查探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放开了她的手,皱了皱眉,道:“奇怪,你脸色不太好,脉象却并无异常。”
“刚才不知怎么的,胸口突然热的厉害。”九歌睫毛轻轻颤了颤,她转身看着那副壁画,心底忽然生出一种不安,刚才那一瞬间似乎是被人控制了心智,可为什么他们没事?
流光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那双妖异的眼瞳,不知是不是错觉,刚才那双眼睛还是眯着的,此刻看起来似乎大了一圈。
他站在桥上,警惕地环视了一圈,眼中闪过一抹疑虑,刚才只是觉得这里破败萧瑟,腐朽潮湿,而此刻,置身于偌大的壁画前,被那双眼睛盯着,却忽然觉得这漆黑深旷的大殿处处透着诡异。
他思索一番,转身对着九歌道:“别乱想,先离开这里再说。”
仿佛是回应他的猜想,墙壁上原本熄灭的油灯竟然瞬间燃烧起来!
漆黑的石宫顷刻间轰然大亮!
夏倩啊的一声惊呼出来,指着前面,结结巴巴地道:“流光哥哥......你看......那边.......”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壁画上那双妖瞳竟诡异地睁开了,流动着暗红色的光芒,冷冷地俯视着他们!
流光心中一惊,方才果然不是错觉。
而那些倒塌的石像左手上居然射出了一道道光束,明亮刺目,笔直向前,所有的光束最终都奇异般地汇聚到了那只九尾狐的眼睛里!
双眸吸纳了所有的亮光,仿佛是炽热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下一刻,不可思议地一幕发生了,那火焰竟突然变成了真正的烈火,岩浆一般,咆哮着从眼中涌出来!
流光一震,急声道:“快退!”
众人闻言立即飞身后退,使出了浑身功力,半分也不敢耽误,堪堪避开了那火焰的攻击,纷纷远离了石桥,落到刚才经过的广场上。
烈火砰的一声砸到桥上,溅起了火花无数,带着炽盛的高温烟花般炸开在空中,极绚烂的一瞬过后,光屑簌簌洒落到了混沌的池中,刺耳的刺啦声响彻了整座殿宇,滚滚浓烟蒸腾升起!
夏倩紧紧捂着口鼻,被呛得只咳嗽,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还好刚才逃得快,不然现在就要变成烧鹅干了。其他人也是心有余悸,肩并着肩站成了一个圈,警惕地盯着周围。
没等缓过劲来,周遭变故又生,耳畔忽然传来一连串密集的砰砰声,像是一个又一个的炸药包被点燃,按着一种独特又诡异的图腾,迅速有序地炸开!
这图案暗含了一种特殊的方位阵法,刹那间到处都是赤红色的火焰,疯狂地向周围舔舐蔓延,跳跃的火苗迅速连成一道道火墙,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是赤狐一族的秘术,红莲业火,神鬼皆灭!”
九歌眼中似乎亮起了耀眼的锋芒,胸中似有一股豪气冲上,这红莲业火极难修习,它对真气的纯度要求非常高,只有道行高深,真气精纯的修行者才能发挥它的威力。
正因如此,从古至今极少有人能修行成功,她也只不过才练到五六成而已,像这种高度精纯的妖火她只见姥姥施展过一次,想不到这座石宫里居然能释放出如此规模!
“有办法破解吗?”流光在一旁问道,红莲业火的威力他听说过,就算是仙身也抵抗不了烈火焚弑,周遭都已被火焰围住,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能硬拼。
可九歌似乎还沉浸在感叹中,丝毫没有领会到流光此刻的担忧,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红莲业火遇水不灭,遇风则然,只有施法者自己可以熄灭。”
“喂!都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知不知道我们快要被烧死了!”夏倩不满地大吼。
九歌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懒得跟这小丫头计较,她才不懂这对于赤狐修行者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珑玉暗暗握紧了佩剑,有些焦急地看着流光,“大师兄,怎么办,火要烧过来了!”
流光冷静地环视了一圈,想了想,问道:“唯有施法者本人可以破解?”
九歌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要再确认一遍。
流光抬手指着远处那副壁画,熊熊火焰挡不住他睿智的目光,“你们看,红莲业火最初是从她眼睛里开始燃烧,这图腾阵法的源头也许就是那里。”
众人闻言齐齐望向前方,果然发现那些跳动的火焰竟都是从那边蔓延过来,仿佛奔腾的江河,跨过石桥,漫过碧池,呼啸着涌入。
夏倩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开心地道:“还是流光哥哥最聪明!”
风澈白了她一眼,忧心地道:“大师兄,距离这么远,火又灭不了,肯定会被烧伤的!”
“虽然不能灭火,但能把它降低到我们可以忍受的程度。”流光道。
除了九歌其他人都是仙家名门弟子,修行多年,道行比常人高出不少,有了仙法护体,只要降低了火焰的烈度,以他们现在的功力倒是可以忍受。而九歌本就身负赤狐血脉,修习秘术,比他们更能承受业火的攻击。
风澈顿时就想通了,嘻嘻一笑,大声道:“大师兄,该怎么做你就吩咐吧。”
流光没有回话,而是看着九歌,用眼神示意了一个方向,“那边?”
九歌点点头,不得不赞叹他的聪慧,仅凭观察就猜出了阵法的出口。她早就发现这副图腾其实是赤狐一族的入门功法,阵法并不复杂,出口却是剑走偏锋,设在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
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入口亦是出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魄力闯过去!
这阵法的出口就在那副远古壁画之后,红莲业火的尽头。
用入门功法来开启妖窟的大门,先人们真是有趣。
而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调侃先人的设计,恐怕只有她一人了。
只听流光吩咐道:“师妹,小风你们两个务必保护公主的安危。”
风澈闻言刚燃气的斗志顿时垮了下来,不甘不愿地撇撇嘴,嗯了一声。
珑玉自然听从流光的吩咐,但她的脸色自从来到西方迷域就没好过。
夏倩见他们这幅表情,顿时怒从心气,愤愤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用你们管,我要跟着流光哥哥!”
“别闹,此地不宜久留,我来挡住她的眼睛,你们跟着九歌姑娘快走。”
夏倩嘟嘟嘴,她虽任性却也会分辨事情轻重缓急,知道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只能暂时放下心中不满,反正她道行也不弱,才不用别人照顾。
流光吩咐好后,便转身直面那双赤火妖瞳,此时红莲业火已经快要逼近他们,事不宜迟,只见他伸出手掌,烈焰熊熊里忽有清淡的月光流出,泠泠绕于在指尖。
他闭上了眼,广袖清扬,风雅如旧,那抹月光猝然间散开,化作了千万只流萤飞舞,前仆后继地冲向前方,两处光源形成了对冲之势,于半空中轰然相撞!
砰!
爆炸声刹那间响彻天地,连地面都似乎晃了晃,众人只觉劲风扑面,硝烟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狂暴的冲撞过后,周遭火焰的势头顿时弱了几分。
就在这时九歌突然挥袖卷起一道劲风,旋转破开一条通道,似乎是心意相通,她没有丝毫耽搁,当先一步领着众人向前奔去,这个时候多抓紧一刻就是为流光多减轻一分危机。
两旁烈火熊熊,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九歌按着记忆中的轨迹驾轻就熟地穿梭在重重烈焰里,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后方。
流光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不断地有月光从他掌间流出,仿佛青山之巅潺潺而落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了妖瞳里。
九歌在前面领路,众人随着她浴火奔行,谁也不敢耽搁半分,一行人快速地穿过石桥奔到了壁画前,当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地面似乎凹了一下,紧接着不知哪里传来咔嚓一声,机簧咯咯地转动起来,只见前方偌大的墙壁突然从中间分开,缓缓现出一条漆黑的甬道,而那妖瞳里的火焰竟然一点点地熄灭,转瞬消失不见了。
众人绷紧的神经终于稍稍松了些,九歌轻舒一口气,笑了笑,她上前两步,确认了里面没有机关暗器,便站在了一旁,素手一挥,让夏倩她们先进去,自己则守在门口等着流光。
众人不敢松懈,纷纷加快脚步,相继穿过石门进入甬道里,风澈护着夏倩先行,珑玉随后,在经过九歌身旁时,她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幽幽地眸底闪过一丝异光。
突然,已经避入甬道的夏倩不知为何惊呼起来,挣扎着想要冲过来,却被风澈从后面死死地抱住!
九歌和珑玉齐齐一惊,猛地回过头,只见原本沉寂的碧池突然从底部喷出了数道火柱,火柱冲天而起,气贯长虹,整座石宫都为之一震,四周熄灭了的火焰又疯狂地燃烧起来!
而此时,流光刚刚奔上汉白玉石桥,还未来得及后退,赤红色的火焰便铺天盖地地卷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长身玉立在桥上,烈火纷飞里一袭白衣猎猎,于此时此境中依然惊若天人。
他平静地看着四方,单手一招,月光流水般瞬间回到了掌心,并指结印,下一刻,胸前竟奇异般地出现一轮圆月,那月光是何等的纯净明亮,瞬间照亮了一方天地!
那是他用体内最精纯的仙力凝结而成,柔和的光芒下是致命的攻击。
只听砰的一声爆响,火柱顿时炸开,赤红的碎屑燃烧着喷溅而落,仿佛下了一场漫天火雨!
众人还未来得及欢呼,惊变又生,一时间四面八方到处都响起了机簧声,一声一声敲在众人绷紧的心头,宛如地狱里幽灵的丧钟。那些黑色的箭矢,弓弦被机关拉到最大,泛着森冷的幽光。
与此同时,刚才开启的甬道大门正在迅速地闭合上,当九歌转身的刹那已经只剩一半了。
前方风险未知,后方烈火无边,一边是未知的世界,一边是必死的困局,生死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九歌不知道现在该哭还是该笑,眼看着石门就要关上,而珑玉又不顾一切要扑过去找流光,危际时刻,再没有时间犹豫,她咬了咬牙,蓦地拍出一掌!
此时珑玉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流光身上,冷不防地被她击中,登时倒飞了出去,在大门只剩一人的缝隙间穿过,砰的一下撞到了正在挣扎的夏倩的身上。
九歌把珑玉送进去之后,立即飞身后退,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着流光狂奔而去!
在石门关上的最后一瞬,珑玉看见九歌奔上石桥,一袭红衣,踏火而行,仿佛烈火中涅槃重生的凰鸟,舞于九天之上,舞于朝阳之下!
下一刻,那唯一的白玉石桥也被火柱击中,咔嚓一声,怦然而断!
乱石纷飞里,忽现一抹月白,于千钧一发之际揽住了那一袭红衣,无双碧影,天人之和,在漫天火雨中相拥而下,双双坠入了那沉寂百年的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