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悬，寒梅虬枝斜斜映在西纱窗上，袅袅于夜风。
一室静谧，香炉里燃着上好的白梅香，蒙蒙烟雾若柳絮轻舞，像极了那人身上的寒香。
九歌捂着肚皮躺在床上思考了三秒钟，然后她决定不那么亏待自己。
吱呀一声，西厢的房门被推开，她小跑着来到书房，垫着脚站在门边，往里面看了一眼。
窗外有暖黄的烛光溢出，摇曳了那人执笔而立的身影。
她望着那道身影，有一瞬的失神，原来这便是他平日里的模样。
蕴黄烛光掩住了那一身清寒，只余下了淡静和温雅，执笔东窗，有清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何事？”
“我饿了。”九歌理所当然地道，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里面安静了一瞬，然后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过了片刻，有丝缕冷香悄然弥漫，那身影缓缓推开门，一身白衣，纤净不染微尘，只是一向沉静的眸中似乎漾着一丝古怪。
少年左肩上卧着一只小白鸟，额顶一点殷红，洁白羽翅微抬，轻揉着脑袋，分明是那尊上古神兽！
九歌诧异地盯着微缩版的白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可爱的模样令她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
谁知那白麟非常骄傲，非常通灵，看出了她的企图，立刻瞪圆了眼睛，有点像炸了毛的公鸡。
九歌撇撇嘴，冲它做了个大大的鬼脸，不让就不让，谁稀罕你！然而一耽搁的功夫，她还是瞧见了那尊神兽眼中的古怪，竟然有些熟悉。她心中奇怪，下意识地看向流光，终于记起来刚开门的时候他眼中也闪过那种莫名的古怪。
她蹙眉想了想，发现并无奇怪之处，然后她打量着面前不食烟火的少年，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只是不敢置信，迟疑着问：“我很奇怪？”
流光沉默无言，倒是白麟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又觉得不太对，又摇了摇头。
九歌眉头动了动，再次迟疑着问：“你们难道不吃饭？”
流光依旧沉默，白麟侧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很淡定的点点头。
九歌顿时怒了，“我是妖，又不是神仙，你们不用吃我用！”
她终于明白他们在奇怪什么了，但不应该是反过来的么，活在世上竟对美食都无欲望，那还不如死了做鬼自在！
流光揉了揉被震麻的耳朵，有些无措，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修炼到一定境界的确不用再食五谷，况且这里只有他和白麟，平日里不曾开过火。
九歌看着他的表情，心凉了一半，已经无力再去生气，甚至还有点可怜他。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居然学那些老道高僧避世隐居，不去游历大千世界，体味红尘斑斓，岂不是太可惜？
她想了想，决定不能放任他不管，脑中灵光一闪，眼睛登时如那发现猎物的狼，放着亮光，连声音也变得雀跃，“那就下山吧，明日是八仙宴，今晚后厨那里肯定做了不少吃的。本姑娘可是阅尽天下美食的高手，京都御膳房，天下第一酒楼，西川白家，琅琊王家，凡是有名气的厨师我都尝过。能被我看重的厨师都是美食届里的佼佼者，虽然比不得我家云姐姐，不过也是不错了。说起来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来仙界，不知道你们仙家的水平怎么样，不如我先帮你尝尝，不好吃的话也可以早点改进不是？”
她口若悬河洋洋洒洒的演说结束后，搓着手满心欢喜地等待答复。
然而身前安安静静的，只有夜风悄悄吹过。
半刻钟后，身前依然安安静静地，只有夜风悄悄吹过。
九歌的动作有些发僵，笑容一点一点从娇小的脸颊褪去，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刚刚燃起的兴趣顿时消散无踪。
薄唇微抿，她压下了口气，努力保持着笑容，“你放心，我保证不捣乱，要求也不高，只吃一些边角废料剩菜剩饭就行。”
然而身前依然安静，连夜风也消失了。
九歌顿时怒了，“给几个馒头总行了吧！”
恼怒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可惜就算她委屈成这样，对面那位大爷仍旧冷着一张脸，无动于衷的样子。九歌不禁心里有点窝火，真想在那张傲骄脸上砸几拳，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她让步了这么多，他怎么还不满意！
可怜的流光其实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对食物没兴趣，对八仙宴更没兴趣。不是不能带她下山，只是山下人多，跟他在一起难免会被人看到惹来麻烦，她的身份如此特殊，若被师门发现可就不好了。
可惜他不善言谈，更不懂女孩子的心思，看着她憔悴委屈地模样心底又有些不忍，只好点头道：“好吧，不过要快些。”
闻言，九歌眼神顿时亮起来，愤怒的情绪早不知丢到了何处，狗腿似地点点头。本以为没希望了，那知他竟然同意了。哎呀，以后早点说嘛，刚才不该腹诽你，抱歉抱歉哈。
毫无诚意的道歉在脑中飞快地闪过，然后她便不要脸地跟着流光下山去了。
跟着熟路的人效率就是高，一路上流光专挑偏僻的小路走，夜晚本就人少，刚才惊动的守卫此时都已散了，就算碰到人也都被流光施法避过。
没过多久他们便来到后厨门前，里面千盏烛火尽燃，煌煌如白昼。白轩窗上映着忙忙碌碌的人影，至此深夜，竟还有仙官不眠不休地准备菜肴。那丝丝缕缕的香气飘过鼻尖，勾引着她压制已久的食欲。
流光瞧她痴迷的样子，摇了摇头，抬步便要往里走，身前忽地横过一臂，九歌拦住他，眨眨眼睛，冲着他勾了勾手指。
她任性却并非无知，贸然闯进去，肯定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和猜测。一位避世隐居的天才少年，深夜带着来历不明的少女来到此间，任谁都会想入非非。
不知怎么，她就是不愿有人非议他，对于那样纯净如琉璃的少年，哪怕想想都是亵渎。
流光虽有些意外，却并未反对，跟着她顺着殿沿绕到后面，纵身跃上房顶。
九歌轻轻地翻开几片瓦，就着缺口，向里面望了一眼。
然后她所有的克制和保证瞬间不知道丢到那里去了，面对一屋子的美味珍馐，她那双狐狸眼睛简直比夜明珠还亮，只觉得每一道菜都在向她遥遥招手。
一排排桌子望过去，她悄悄咽下了口水，仙家门派就是阔气，居然能搞到如此丰富的食材，还有很多她没见过的珍果佳肴，仙露琼浆，琳琅满目，奢侈至极！
她舔了舔唇畔，然后熟练地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根黑黑的短杖，前端安置着一个三角钩，和仗身以银线相连。
只见她伸出黑仗，瞄准无人注意的角落，不知按动了哪处机关，三角钩瞬间激射而出，一把扣住了盘红果，紧接着银线猛收，那盘红果眨眼间便来到面前。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竟是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她将那盘红果利落地塞进流光怀里，转身接着“工作”，动作犹如行云流水，熟练至极。
一盘盘精致的点心佳肴就这样被黑仗钓上来放到身后。一系列的动作直到她再一次递到身后才停止，因为这一次没有人来接住。
九歌眉头微蹙，忍不住转过身，登时看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一双瞪圆的鹰眸。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流光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怀中层层叠叠堆满的盘子，抬眸看着她，眉梢抑制不住地颤了颤。
而白麟早就蹲他在肩头看呆了。
原来她方才所说的尝遍天下美食无敌手，就是这么个尝法！
九歌在那冷彻的目光下，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默默将翻开的房瓦放回原处，然后又默默地从他怀里接过满满当当的一堆，一声不吭地滚下了房。
流光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再一次！再一次深深克制了愠怒！
.................................................................................................................................................................................................................................................
九歌抱着一堆盘子，挑了一处无人居住的偏殿，一撩裙摆便坐在了殿脊上。
仔细将一盘盘菜肴摆好，终是忍不住牵起了唇角。望着眼前山珍海味，早就将方才的尴尬抛远了。
哼！没见识！本姑娘的壮举多了去了！
她不满了一声，抬手拿起一颗红果，张口便咬。
忽有一阵清风吹过，下一刻手中的红果便不见了，身旁却缓缓落下一道月白身影。
“喂！你干嘛——”
不满的抱怨被一声清淡打断，“这是玉香金果，对疏通经络修行仙法最是好，但妖狐与仙人经脉有异，对你身体并不太好。”
话落他拿起旁边一颗色泽稍清淡的仙果，抬手递给她道：“这是草兰芝，有清神明目缓解疲劳的功效，尝尝看。”
九歌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有些不敢置信，要不是亲眼看着，真以为他在上面吐了口水。不过他这样的人肯定不屑做那种损事，倒是她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九歌自嘲地笑了笑，双手捧起果子咬了一小口，齿间顿时漫开草兰芝的香气，既脆爽又多汁，真不愧是仙家的东西。
只见流光在那一堆里挑挑拣拣，将选中的都放在了一个瓷盘里，不多不少，荤素相配，浓淡合宜，看着就很有食欲。
九歌木楞地咽下口草兰芝，再一次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心中既惊讶又温存，他刚才分明在生气，想不到此刻竟会帮她细心搭配食材。
流光本来是很生气，虽然他并不认为这种情绪叫做愤怒，然而看到她像个小孩子一般偷偷溜走，孤身一人坐在梁上，心不怎么就软了。她本就是因他而来，自然不能不管。
今晚夜色极好，月华清辉泠泠落在偏殿屋檐上，晕染出了一方温柔缱绻。
长夜漫漫，晚风微漾，两人沿脊而坐，静默无言，似乎谁都不愿打破此刻的静谧。
唯有那尊好似发现新大陆的上古神兽，蹲在一旁，埋头吭哧吭哧解决了一盘又一盘。
过了片刻，流光凝望着那淡漠的月光，声音也仿佛从远方传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
九歌微怔，心头倏地跳了一下，本以为他不会过问此事，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吧。
她想了想，老实地说道：“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谁？”
“红叶斋主尚一。”
流光有些诧异，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红叶斋主号称无所不知，行踪向来神秘，知道我的身份也并不奇怪，只不过......”他看着她道：“他竟然是你的朋友。”
“也不是......太好的关系。”九歌有些尴尬地嘿笑两声。
流光不以为意，又问道：“我师弟为何追你？”
九歌茫然地摇了摇头，很诚恳地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忽然间闪过空盒那一幕，她迟疑了一瞬，接着道：“其实我无意中发现有别的妖狐也混进来了，我想追着她弄个明白，最后却被她溜了，还丢给了我一个空盒子。对了，你要不要派人确认一下是否有宝物丢失，那家伙肯定把宝贝卷走了！”
流光闻言有些微怔，确实没有想到灵山会有妖狐出没，想了想，淡然道：“这件事情云舒肯定会处理，还用不到我。一会儿回去后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便送你下山。”
九歌夹筷子的手一顿，看着月光下那抹清寒孤傲的身影，忽然就有点吃不下去。
折腾了这么久，终究是要走的，明日之后，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他是九天上仙，惊才绝艳受万人敬仰，而她只是凡间一介妖狐，因一场闹剧般的邂逅，让两个平行的命运轨道强制交叉了一瞬。
一瞬间的相遇注定是不能长久的，正如他们，今夜之后便要分别，从此天上人间，遥遥万里，永世不再相见。
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愿让自己太明白，有时候活得太明白也是一种无奈。
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夜风轻柔地吹过，带来些许清淡的冷香，那是，属于他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