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营时,天已尽黑,只是途中我再没和四阿哥说过一句话,寂静的夜里,马蹄轻响,飞蛾与萤火虫围绕着我的白马旋转,四阿哥一身青衣,座下又是黑马,几乎被黑夜隐没了,但是那双眼睛,却明亮无比,我甚至不用看他,也知道他眼里闪动着的光华。
月亮穿出了云层,将草原照亮,远处树影婆娑,萤火虫们都散去了,飞去了我看不到的地方,这样的草原,这样的夜,这样的骑马踱着步,我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只是,营地终究是到了,张大人已经在门口不知等了多久。见到我和四阿哥平安回来,重重的松了口气,领我们去内堂用晚餐。我借口午饭吃得晚,还不饿,让张大人带我去了住的地方。
房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和我同屋的是三个中年女人,有木匠的老婆,石匠的老婆,还有泥水匠的老婆,烧了水洗了个澡,早早的我便上床躺下了,虽然一点睡意也没有。心里前所未有的难受,爱与恨纠缠不清,一面冰冷一面却火热,四阿哥与郑之平的身影,在我心里来回交战,愧疚与爱恋,来往无数回合,却分不出胜负。
我情愿把灵魂卖给仇恨,或者用爱情满满的迷惑住心,也好过这样爱不得又恨不得的心情,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四阿哥便回京去了。
吃过早饭,张大人将涉及到设计方面的工匠全部找了过来,将之前的方案跟我交流了一下。最初,他们对我的性别是有些鄙夷的,不过,一谈到专业问题上,他们鄙夷的神情顿时消去了,带了三分惊讶,七分的佩服。
不过我并不为此而得意,我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因为基点比他们高,所以知道得比他们多,但是,若没有这群先人的努力,又哪里来的巨人肩膀可供我们站呢。
尽管他们的许多观点是错误的,甚至有些可笑,可是我自始自终对他们都报以最高的尊重。也正因为这样,我也同样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到晚上用晚餐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工匠们,都知道行宫里来了位女师傅,脾气好,见识过人。于是,我又有了个新称呼:安师傅。
其实做规划,很辛苦,因为我的图纸,许多工匠都看不明白,我必须一整天的,在工地上跑来跑去,逐个给工匠们解释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修改和调整。不过这样一来,我过得挺充实的,白天在工地间穿梭,夜里跟家眷们聊一些她们的见闻什么的,还有我爱听的鬼故事。
一个月下来,我明显比以前结实了,而且皮肤也晒黑了,这会儿再画像,大约不会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了罢,估计会像古墓丽影里面的劳拉。
工匠们渐渐能读懂我的图纸了,而且之前没有的那些规划,我也已经大概完成了,终于开始有空闲时间玩了。
那天,我在屋檐下洗头。
来到了这个时空,我通常是三天才洗一次头的,大家不要说我邋遢,要是你们明白古代洗头的难处,就会觉得,我这个三天一洗,还是勤快的呢。第一,没有热水器,得用木瓢冲水,很麻烦。第二,没有护发素,长发飘飘的我,时常因为洗了头而烦恼,头发老打结。第三,洗发用的膏也很糟糕,皂的成分太重,洗了发之后腻糟糟的,十分不爽。
木匠的老婆闲着没事儿,主动要求替我冲水,我也不用跟她客气,大家在一起混的熟了,说话都很随便。
我小心翼翼的顺着头发抹着洗发膏,一边抹着一边发着牢骚:“周婶,有没有一种能让头发很顺滑的东西呢?每次洗头只花一柱香时间,梳头却要用半个时辰,好麻烦啊。”
周婶也不回答,手却没停,细细的为我冲着水。
“好怀念护发素啊,在我的家乡,用那个,我每天洗头都心情愉快,哎。”我抱怨着,反正周婶也听不懂,也不怕露了底。不过,今天的周婶很沉默呢,平日里即使不懂我说的话,也会咋舌一番的,今天这么稳重,真有点儿不像她了。
“周婶?”我唤她。她却不应。我慌了,连忙擦了擦眼睛,手掬了湿发侧过头来朝她望去,笑盈盈持木瓢立在水桶边上的人,哪里是周婶啊,是那位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十四阿哥。
“洗好了?头发上还有发膏哦,那里!”十四阿哥不理会我见鬼的表情,指着我头发笑道。
“十四爷,你怎么来了?”我问道。
“皇阿玛过几日便过来,举行秋狩大典,我和九哥先过来安排一下。你头还洗不洗啊?”十四阿哥厚着脸皮笑着。
“洗啊,把木瓢给我,你站远点儿,免得水溅到你衣服上。”我伸手去拿木瓢,十四阿哥却缩回手去,在木桶里舀了一瓢水,道:“我帮你洗。”“得了,民女不敢……”我白了他一眼,依旧想夺他手里的木瓢。
“行了吧你,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少在这里扭捏了,方才不是洗得好好的吗?”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可爱啊,笑得一脸的邪恶,却更加的帅了。
我低下头,道:“是你自己要替我洗的啊,到时候别说我使唤阿哥帮我做事就行了。”“行了,都知道你是恶女人,谁敢说你呀。”十四阿哥像模像样的替我冲起水来。
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了若干年前的一个洗发水广告,男主角替女主角冲水,大概就是我现在这个造型吧,不过,替我冲水这位,可比广告上那位还要帅还要了得。
洗发膏冲干净了,我拧干了头发上的水,道:“有劳了,十四爷不去休息一会儿?”我可没功夫陪你,我还要跟我的长头发战斗呢。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让小生还替姑娘梳头吧!”十四阿哥学着戏里小生的样子,朝我作了个揖。
我愣愣的看了他半晌,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今天玩的什么把戏?”
“什么把戏玩过你不就知道了,怎么,怕了?”十四阿哥歪着头邪笑着望着我,这样的神态真欠揍。明知道他是用的激将法,但是还是乐颠颠的上了当,把木梳交到了他的手里。
我在过道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十四阿哥站到了我的身后,没有镜子,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表情什么姿势在替我梳头,不过真的,技术很好,一点儿也不疼,给我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闭上眼,心底里浮上来妈妈小时候替我梳头的情景,妈妈,她也是这般的温柔,这般无言的替我梳着长发。一定是我太思念我的亲人了,所以才会在这个顽劣的男人身上,感受到母亲的温暖,一定是的。
“呃,你说你和九爷一起来的?”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转头问道。
“哎,你别动,坐好……”十四阿哥扳正了我的肩膀,继续替我梳着发道:“九哥知道你不喜欢他,自己先去休息了。”原来如此啊。
想来我还真是个记仇的人呢,当年那顿板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对九阿哥,一直是打从心里讨厌的。可是,为什么,四阿哥那样对我,我却依旧没办法讨厌他呢?
“你知道吗?”十四阿哥问着,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知道什么?”我问道。
“你这会儿这么安静的坐着,很美。”十四阿哥俯下身来,凑到我耳边说着。
我赫的站了起来,肩膀不知道撞上了他哪里,转过身,便看到他皱着眉两手捂着下巴,裂着一张嘴,满眼委屈的瞪着我,像极了一条被踩到了尾巴的小狗。我扑哧笑出了声来。
“你还笑,哪有你这种女人,我在夸你,你还这样对我,真是不知好歹。”十四阿哥抱怨道。
“你这样儿,让我冷得慌……”我装着打了个寒战,逗得十四阿哥也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一会儿,十四阿哥笑容缓了下来,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道:“许久不曾见你这样开怀的笑了。”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转成了苦笑。
是啊,我是什么时候变得不快乐的呢?是郑之平死去之后才不快乐的?抑或是,在他死去之前就不开心了?
“咱们去骑马吧!”十四阿哥岔开话题,眉飞色舞的说着。
“你不累吗?还是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去吧。”他和九阿哥一定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比不得我和四阿哥来的时候,一路走走停停那么悠闲。
“你在关心我吗?咱们的恶女人也会关心人了呢!”十四阿哥一脸伪装的幸福,看得我牙痒痒。
“走吧,小鬼,骑马去,我倒要看看,是马骑你,还是你骑马。”我将头发用绳子绑了起来,扎成了一个马尾巴,因为还没干透,所以不能辩成辫子。
“我已经是当爹的人了,说到底,你还没嫁人呢,该我叫你小鬼才是。”十四阿哥不知什么时候想到了这个理由,每次我叫他小鬼时,他都会拿这话来堵我。
他的确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鬼了,三年时间,他已经长高了许多,整整高出我一个头去,行为举止已不再似当初那般张狂了,多了份沉稳在里面,安静的时候,竟然颇有些他哥哥的味道。不过,他一开口,那些成熟的假象便会全部不攻自破。
纵马在草原上奔驰着,心里的不痛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爱,什么恨,都统统随风散去,眼里只有青青绿草,耳边只有清风呼啸。
“恶女人,你跑那么快做什么,草都被你踩死光了!”十四阿哥跟在我身后,十分没风度的大吼着。我勒住缰绳,让马停了下来,转头对急驰而来的十四阿哥喊道:“十四爷,马是四只脚呢,你只有两只,你就别骑马了,可以少踩死许多草……”
说话功夫,十四阿哥已经跑到了我身前,也勒马停了下来。
“太阳要下山了,咱们回去吧,九哥等会找不到我,该着急了。”十四阿哥道。
天色确实晚了,一轮红日将天边的云朵都染上了金边,绚丽而多彩。
“等太阳下了山再走好吗?我再看一会,夕阳很美啊。”我望着被夕阳染色的草原,陶醉道。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十四阿哥低声念着,很难得见他如此严肃而有诗意的说话,心里正要赞他两句,只听得他接着说道:“黄昏,呃,我饿了……”
真是大刹风景啊!
我和十四阿哥驱马缓缓返回营地,胡天胡地的闲扯着各种可以聊的内容。跟他说话,似乎很放得开,百无禁忌。
“先皇……真的出家了吗?”我好奇的问。
十四阿哥回头瞪了我一眼,道:“你上哪儿听说的这种传闻哪?纯属胡扯。当年董鄂妃病故后,先皇忧郁成疾,驾崩时皇阿玛和太皇太后都在场呢。”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啊,先皇还真是个痴情种子呢。”我感叹道。
“咱们爱新觉罗家,哪个男儿不是痴情种子,代代如此。”十四阿哥竟似有些得意。
是啊,他们爱新觉罗家的痴情种子,我已经见到两个了。只是,眼前这位帅哥,大概不会是吧,这让我又想起了那个被赐死的**。“十四爷也是吗?”我询问他的语气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嘲讽。
“我?”十四阿哥撅着嘴自嘲的笑了笑,道:“不是,我可不想像四哥那样,给自己找个死穴,时时得提防着被人点。”
我皱了皱眉,痴情竟然也会成了一个人的弱点,这就是政治啊。四阿哥的死穴,是死去的秀琳还是秀琳的儿子胤祥?
“哈……不过,若你肯让我对你痴情,我也不介意当一回痴情种子。”十四阿哥在马上探出身子,脸凑过来,邪笑着说道。
我刚想打趣他几句,却见他正了脸色,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我学他的样子,侧着耳朵仔细听。
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传来动物微弱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