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是二十年前离开弄堂的,他不想一辈子都在这条狭窄的胡同里过活。他加入黑帮,策划人口贩卖,还放高利贷收人命(阎王账),总之,为了谋生,他什么都做过了。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他成了九爷,坐拥千金,手下的生意数不胜数,九爷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烂仔了,他按时缴税,本本分分地做着自己的生意,手底下的兄弟哪个有事儿了,他水里火里都热着心帮忙,兄弟们服他,就连国民政府那些土包子也待他如上宾。
九爷有钱,有权,可日子实在是过得太乏味。有空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沏一壶茶,太太问他干嘛,他说敬一个人。这杯茶到底敬谁,连太太也不知道,只有九爷自个儿心里明白,他敬的不是别人,而是二十年前在弄堂口卖葱油饼的阿城。
与其说九爷敬的是阿城,倒不如说他敬的是阿城的葱油饼。金圆券还没发行以前,阿城的葱油饼只要一百法币一个,便宜,好吃,而且也饱肚子。九爷特别爱吃阿城的葱油饼。他小时候穷,和阿城一块儿长大,阿城继承了他老爹的摊子,天天烧煤球,煎葱油饼,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饼香,而九爷呢,却一直做着他的商人梦。直到二十年前的一天,九爷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和阿城道别。阿城这小子也不挽留,甩手煎了二十张葱油饼,用油纸包好,让九爷带上。九爷含着泪接过饼,一溜小跑地朝着码头去了。阿城一个人在巷口看见九爷的人影越来越小,眼眶不禁也湿润了。
谁也没想到,九爷这一走就是二十年啊。
他想回去了,虽然说香港这地方也有卖葱油饼的,但每次太太买回来的时候,九爷总是说:
“没有那种味道。”
九爷向管家吩咐了事情,让太太照看家里,自己一个人和一个伙计上了回北京的船。航行了十天左右,可对九爷而言仿佛是十年,下了水路转陆路,又坐黄包车,九爷和伙计终于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弄堂。
一群穿中山装的年轻人走了过去,他们回头看了九爷和他的伙计一眼,肆意大笑起来。九爷看看自己的长袍马褂,想着自己还不如穿西装回来呢,这不,还被这些年轻人取笑了。
走进弄堂,他还没说话呢,旁边一位嗑瓜子的老人就叫住了他:
“朱小九,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周大伯啊!”
“哦!?周伯!您贵安?”九爷如梦初醒般地问候道。
“你个混小子,一走就是二十年!嘿哟!现在发达啦,可不能把我们这些叔叔伯伯忘咯!”
“是......是.......您教育的是......”九爷一边应承,一边四下张望。
“看啥那?”周伯问。
“周伯,今天咋个不见阿城出来支摊?这时辰他不是应该在这里煎饼子嘛?”
“阿城?那小子早就到城里去了!和人家公私合营开了家餐馆。”
“公私合营?”
“是啊,你还不知道吧?大陆解放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蒋某人早就逃到台湾去了!”
九爷大吃一惊,国内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而他身居英租界香港居然毫不知情。但很快他又回到了阿城的问题上来了。他大概也清醒了过来。他知道如果阿城在煎饼的话,周大伯早就被那饼香吸引过去了,何必蹲在这儿嗑瓜子仁呢?九爷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笑,他搀扶起周大伯,叫伙计备车。周大伯一看要出门,兴致勃勃的问:“去哪儿?”
“去阿城那儿吃葱油饼,周伯您爱吃多少吃多少,算小九孝敬您的!”九爷慷慨地说道。
哪知周大伯竟然一下子笑出了声,从九爷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说:“小九哦,不是我笑你,你也太不懂行呖!”
“什么?”九爷完全不明白周伯在说什么。
“要是现在你能在北京城这地儿找出一张地道的葱油饼,我‘周’字倒着写!连阿城都用机器煎饼了!”
“啊!?”
这天晚上九爷一个人在胡同里找了个酒馆买醉,他醉的凶,伙计只好抬着他回去。一路上,九爷口中一直念叨着几个字,虽然有些模糊,但依稀能听得清:
“葱油饼!葱油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