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2点整,动车在山水城靠站。
山水城是一个小城,并不算一个大站,偏偏本地人善于经商,习惯了走南闯北,使你在各个车水马龙的大都市里都能时不时听见乡音,因此在这里下的乘客也格外多。
虽然正逢暑假高峰,在这里下车的学生却只有对面的一对,剩余的都是些中年人,操着一口不知为何带些优越感的方言。林以家在陌生的城市呆了几年,时不时会听到所谓“外地人”的议论,没想到回到了故乡却依旧会被人那么看待,或许本地与外地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看上去是否优越得体。一个中年妇女大声喊着孩子的小名,一身名牌塞着耳机的男生带着年轻人惯有的冷漠与不屑慢悠悠的站在了车门前,妇女一边小心打量着周围人,观察着是否有觊觎财物的人的存在,另一边则对着年轻的男孩絮絮叨叨的说着,“饿不饿,别老带着耳机”之类的话。林以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十几岁的男孩子,站起来高高大大,可在母亲面前像个初学步让人放心不下的婴孩。男生的眉头拧在一起,青春期的少年们格外敏感,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心里却计较着他人每一次的目光,他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是闭了嘴,只是将脸冷漠的转向偏离母亲的一侧。
这让林以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别扭而冲动,要比男生还要强烈的多。还不等她回忆起青春期时的点滴,广播中传来,“山水城站到了,请各位乘客有序下车”。
车门打开,原先挤作一团的人匆匆忙忙的贴着前方的后背往外走。一踏出车门人流便迅速的散开,然后又从四面八方涌向出站口。林以家被人流冲的往前走了几步,最后停了下来,往旁边的休息座椅走去,自然难免听到了咒骂声,“要死啊,不往前走“。她没有理会,座位已经被人或各种箱子占领,倒也是常态。林以家将箱子往身边一放,倚在一根柱子上点燃了一支烟。在山水城,大街上抽烟的女人是少见的,更何况是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但是在车站这种地方,所有人只会关注自己的目的地,倒是能自由自在的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异样眼光。这几天山水城一直下着雨,空气中交缠着泥土与流水的气息,她默默的吞云吐雾,小半支烟还未燃尽,就丢尽了旁边的垃圾桶中。将背包重新往背上一甩,她提起箱子便大步朝前走去,”毕竟,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尽管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林以家还是在外面呆了一个下午。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所幸并没有引起多少的注意。小时候她曾近拒绝过这种冰冷的公寓式住宅,直到现在才察觉到它的好处,彼此并不熟悉,也就少了过问别人家事的机会。开门的是母亲朱珠,她沉默的看了一眼女儿,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回来了“短短的三个字,她期盼了三年。
”嗯“林以家以为自己已经在外面练就了云淡风轻,可是此刻不知为何抬不起头来。
”回来啦,饿了吧,来吃饭“厨房里传来父亲的声音。
林以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机器人,打开了开关后一切便都顺其自然的做了下去。她将行李放下,洗手,拿碗,吃饭,家始终没变,连那种熟悉都没有因为三年的空缺而有所改变,只在开门时,鼻子适应了一下家中的气味,然后,一切便都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餐桌上父母一边扯着闲话一边往她的碗中夹菜,朱珠有些不满女儿一身黑的运动装扮,热心的给她普及了现在最新的韩流咨询,而林生从头至尾只说了两个字,“瘦了”。
这和她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在陌生的城市,也曾萌生过回家的念头,也曾幻想过无数次回家时的场景,想来是少不了一顿打骂,然后断绝关系?或是不休止的质问这三年的点点滴滴。可在她幻想过的千百种场景中却没有这一种,父母像是选择失忆了,忘掉了这三年,像是他们一直就是在一起的。
林以家觉得自己从未吃的这么饱,也从未体会如此难以下咽的感觉。她宁愿他们说些什么,也不想看见父母唯恐失去什么似的小心妥协。她放下碗,决定还是由自己开口,“爸,妈,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朱珠最先激动的问出口,“你是怎么想的?你们没有结婚,这要传出去多难听?”
“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听的了”她淡淡道。
“好,就算你不要脸,也不考虑我们,那你有没有替这个孩子想过?”母亲啪的一下放下了筷子,心焦如焚。
“我可以的”林以家并没有退让的准备,“当初在电话里你们让我回来,我没有答应要打掉孩子”
朱珠又气又心疼,眼泪便止不住的滚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你当初什么也没说就跟着那小子走了,你有没有想过爸爸妈妈啊!这三年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对不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一句欠了三年的话,但说出来也还不了什么。
一直沉默的林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看了看哭成泪人的妻子以及一意孤行的女儿,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家家,你想好了吗?你能负责任吗?”
林以家看着父亲,三年不见他竟然苍老了那么多,白发与皱纹暴露了迅速的颓态,记忆之中那钢铁一般坚硬扎实的男人啊,像是被谁扎了一个洞,精力从洞中源源不断的消失。她的嗓子哽咽,几乎无法发出声音,只能认真的点了点头。
林生仔仔细细的注视着女儿,三年时间,她从一个无畏的少女被打磨成了如今更加成熟的模样,甚至有了自己的结晶。这一切来的太快,快到他不忍心。在他的心目中,林以家应该像天下所有被呵护的孩子一样,在父亲的臂膀中走过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少。他甚至都不希望爱情来的这么快,慢一点有什么不好,让他的孩子多享受些做孩子的时光有什么不好?在林以家出生的那一刻,这位父亲就已经在心里这么坚定的想着,我的孩子不需要那么快的成长,也不需要去承担所谓传宗接代的责任,我的孩子,她愿意做孩子多久便多久。他不知道三年时间自己的宝贝经历了些什么,总归是自己曾经吃过的苦,或许还有自己不曾吃过的苦,他不怨,不恨,也不气,只是心疼无比。
“好”林生点了点头,极其艰难的吐出了这一个字。一旁的朱珠焦急的拉住丈夫的手,“你不能听她的,她就是个孩子,懂什么啊”然后又朝着女儿抽抽噎噎的说,“以家,这次你要相信妈妈,妈妈是为你好,你那么年轻,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这孩子留不得啊”
“妈,对不起,真的”眼泪流在嘴边,那么咸涩,“你也相信我一次吧,我真的,不忍心”
林生握住了妻子的手,“她不是孩子了”。
朱珠垂下了头,转身走进了卧室。
母亲的哭声撕扯着林以家的耳膜和心,她开始怀疑,这次回来的选择是否是对的。逃避虽然是一种伤害,但这样直接的将双方的伤口撕扯开来竟然这样疼痛。林生站起身,想要回房安慰妻子,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家家,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林以家的心里一紧,习惯了被人依靠的父亲此刻却像个乞求糖果的孩子。“我真是个混蛋”她曾这样斥责自己千百遍,哪一边都没有今天来的强烈。“恩,我不走了”她强挤出笑容。
“那就好,早点休息吧”林生松了一口气,转身向卧室缓慢的走去。
林以家躺在自己的床上,觉得这一切像是个漫长的难熬的梦。房间里的所有都保持着离开前的模样,甚至是零乱的书桌都没有被整理,教人想到主人睡过了头匆匆上学去的模样。只是这一切干干净净,连被子都带着太阳晒过的松软的香,这看似不变其实是有人在多少个日夜耐心准备等待出来的。她睁着眼睛,许多往事便在眼前一幕幕浮现,儿时在泥沙中玩耍,梦中的齐天大圣,烈日炎炎下的红色跑道还有站台下的男孩。
她忽然听到刺啦刺啦的声音,原来是天花板的顶灯旁有一只飞蛾。它一遍又一遍,奋不顾身的撞向灯光的方向,“飞蛾扑火”,她觉得有些讽刺,又有些悲凉。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下意识的关掉。做了回来的决定后,她便换了手机卡,不想再被任何人找到,此刻的来电也只能是一些推销的骚扰电话。可是铃声却接二连三的响起,林以家扫了眼手机屏幕,屏幕上却是一串奇怪的数字。“喂”她按下了接听键。
“喂”清冷的女声,“林以家吗,我是乌蓁”
“乌蓁?”她这才明白过来,奇怪的数字原来是国外的号码。
“恩,你们那边应该挺晚了,不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只是好久没有联系,挺开心的”她笑了笑。
“好久,我好~”对方顿了顿,“是啊”
“是信号不太好吗?好像听的不是很清楚”林以家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的四周走来走去。
“哦,是我这边信号不太好”乌蓁抱歉的说。
“是么,你还好吗”虽然觉得对方肯定很好,但是她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恩,我很好,养了一盆花。今天是个阳光很好的日子,你呢,你好吗”
“我?”林以家看到了相框里装着一张初中毕业照,便一个一个的找了起来,“我没那么好,但是也不坏”
“林以家”
“恩?”
“天气好的话,多去晒晒太阳吧”
“好啊”她随口应着,终于找到了那个短发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女孩,即使在毕业照上,她依旧抿着嘴。而站在她身后的高个子姑娘,则笑的露出了粉色的牙龈。
“乌蓁,你有没有男朋友啊”,她忽然想要调戏一下这个一本正经的同桌。
“没有”倒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你啊,不要总是锁着自己”林以家轻声道。
“是吗?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乌蓁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以家换了个方向,“这样信号有没有好一点,有喜欢的人了啊,恩,这样很好,不过,记得不要太执着”,墙上的飞蛾依旧在撞击着顶灯。
“恩,林以家”
“啊?”
“没什么,我查过了,明天山水城也是个艳阳天。哪有下不完的雨呢”
“是啊,哪有下不完的雨呢,明天我要去晒太阳”她说着便伸了个懒腰,想象自己在阳光下,晒着晒着有了倦意,打了个哈欠。
“你累了吧,那就先到这里吧,林以家,晚安”
“晚安,乌蓁,哦,还有,那个时候谢谢你来送我”
”应该是我谢谢你,愿意告诉我“乌蓁的声音里有了暖意。
”那我就挂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