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瑾看着他们的琴瑟和鸣,看着她在规行矩步的深宫中变得越来越贤良淑德,白日为他张罗着纳妃迎妾,晚上独坐一夜未眠……看着承昭死在她怀里后的心如死灰,终日守着正院的一亩三分地,抓着承昭的点点滴滴反反复复日日惦念不肯释怀。他却是胸怀家国天下,万里河山,夫妻两人越走越远。
他终是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依旧予她后位,母仪天下。那一天,她身穿金绣凤凰牡丹羽缎华服,那色彩浓烈的大红像是晚霞染红了漫天的霞光,他们携手迈过那长长的二十一格石阶,祭了太庙,成了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对夫妻。
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
沈瑾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走在别人的人生里,看着他们演绎着各自的爱恨嗔欢。突然感觉身子不受控制的飘荡,再站定发现自己站在了龙渊殿,跪着一地面容肃穆的六部朝臣,隔着一座紫檀雕云凤纹嵌玉石座屏风,传出阵阵咳嗽和低低呜咽声。她绕过屏风,然后就看见躺在床上的赵祯,还有坐在床榻前眉目冷淡的自己,以及满面哀荣的六宫妃嫔及皇子公主。
“朕以为,皇后不愿意再见我了。”
“臣妾与皇上夫妻情分淡薄,确实早就没什么可见了的。可皇上迟迟不肯立太子,承清那孩子是臣妾看着长大的,如何放心的下呢。”
“朕定会如皇后的愿。林卿,拟诏:理亲王皇二子赵承清自幼得后悉心教导,人品贵重,天资聪颖,身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帝位。尊皇后沈氏为太后,务必躬身孝顺。”
“多谢皇上。”
他的眼中有她的倒影,拽着她的手不容挣脱,像是要记她一辈子。
“我十六岁娶你过门,眨眼间四十年就过完了,我当初答应母妃是真的想要对你好一辈子的,却不想过成如今的各守宫门,是我失信了。”
“皇上予妾后位,母仪天下,尊贵一生,已经够了。”
“不够……但都来不及了,总归死后我们是要葬在一起的。”
“是啊,谁让臣妾是皇上的妻呢。”
“瑾娘,你恨过我吗?”
“臣妾不恨陛下。”她看着他微笑,“但沈瑾恨了赵祯一辈子。”
赵祯濒死的面孔一下子扭曲,“瑾娘……”想要说些什么但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抓着她的手缓缓松开,低头就看到他紧闭的双眼,仿佛只是睡着了。
宣景二十八年三月初十,帝崩。
她伏身在他胸膛上,身后是一波接一波跪下的宫人,耳边是漫天的哭嚎和被敲响的丧钟声,她这一生从五皇子妃,到雍亲王妃,甚至皇后,如今的太后,她一生的尊荣都系在他的身上。今天这个男人终是离她而去了,泪水朦胧了双眼,低声轻喃,“我既委身于你,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同衾,死同穴。”
新帝即位,次年改元承明。
长秋宫的岁月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涟漪。窗台边放着青瓷汝窑,插着几支带着朝露的桃花,灼灼其华,“皇上摘的?”
“是,皇上盼着您早日康复呢。”
指尖轻触,那花瓣上的朝露便滚落下来 ,她抿唇而笑,“真是难为他了,这孩子重情。”继而转头看着九英,“这九阙深宫,也多亏有你陪着我了。”
“都是奴婢自己的选择,奴婢离不开主子。”
“我死后,你便出宫吧,西大街有一处我的陪嫁你都清楚的,招几个小丫头伺候着,养个戏班子,日子定比宫中来得快活。房契和留给你的私产都放在抽屉的木盒里了。”
“奴婢说好伺候您一辈子的。”
“再给我梳妆一回,算全了我们主仆的最后一场情义。”
九鸾垂珠金步摇颤颤巍巍,青色暗绣金线牡丹宫衣,宽大领口,广袖飘飘。对镜着装,描了柳眉,施以粉色的胭脂掩住了灰败将死之气,特地抹上的浅红色唇红,芳泽无加,铅华弗御,雍容端庄。
沈瑾就看着她一步步将自己安排好,遣退众人后从首饰盒里拿出了一块已碎的玉玦,轻轻摩挲着上面碎裂的纹路,眼中的忧伤暴露无遗。
这块玉玦是她与赵祯成婚后半年,在她生辰时,他亲手所打磨赠与她的礼物,她至今都带在身边,却不曾想,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四分五裂。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她仿佛看到了当年漫天纷飞的桃花树下,两人对饮恩爱的画面。
沈瑾看着她将手中的玉玦收进了怀中妥帖放好,最后噙着一抹笑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们这一生都负了对方,可临死始终惦念不忘。
史书只有寥寥几笔。宣景帝元后沈氏,殿前大学士沈慕舟嫡女,帝潜邸原配嫡妻,永康三十二年,生嫡长子承昭,三十九年,子逝,再无所出。宣景元年册皇后,宣景二十五年帝崩,奉长秋宫太后,次年薨于长秋宫,时逢先帝周祭。
满目素稿,一波一波汇聚的哭声喧嚣嘈杂,无数的旧人从她眼前纷纷登场,那面容或哭或笑或狰狞,最后是赵祯气急败坏的呵斥声,九英她们哭得一脸绝望的哀伤,她已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中。
再度睁开眼,是头顶石青色的帐子,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主子,您终于醒了。”
沈瑾目光怔楞,看着九英哭得红肿,一脸憔悴的面庞,伸出手去抓住她,“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呢?”
眼睁睁的看着她吞金而死,却无能为力。
“您若去了奴婢怎么能独活。七天了,若非太医强调您真的只是睡着了,奴婢真的要随您而去了。”
睡着了!只是睡着了……沈瑾脱力倒回床榻,眼眶酸涩,真是黄粱一梦啊,颤抖着双唇,“九英啊…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我觉得这一生都快要过完了。”
九英噗通一声跪下,“大人在世时,说姑娘您再通透不过,如今这般自误,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该想想九泉之下的大人,若他还在世,岂不心疼您?还有远在清河的夫人,您忍心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瑾紧抿着唇。看着九英神情几近肃然,跪在床边,背挺得笔直。
“您是嫡妻正妃,百年后只有您配与王爷共享陵寝,您若去了,大宋绝不缺下一任的雍亲王妃,王爷也不缺子嗣,到时还有谁会记得早逝的世子?有谁每年清明扫祭记得他?您曾说过,皇家是最讲规矩也是最不守规矩的地方,您都忘了吗?”
“别说了!”这番话几乎是大逆不道,若传了出去定然会要了她的命。
“奴婢今日妄言,但字字肺腑,纵然一死亦不后悔,只求姑娘不要放弃了自己。”九英面色泛白,但心中一股气撑着她跪着,此刻屋子里静得只有她头磕在地面上的砰砰作响。
沈瑾红了眼,眼泪从脸庞滑落,一滴滴的溅在拽着锦被的手背上,声声压抑,带着无尽痛苦的唏嘘悲哀,仿佛是从她灵魂深处艰难地一丝丝被抽出来。
九英跪在地上,仰望着沈瑾,同样的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