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玛丽·安娜·弗兰,没人知道她应该叫什么,她是个弃婴,这个名字刻在一条项链上,由一个能读会写的神父念给我们。这也许是她的名字,也许是她家族的称号或者姓氏,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我们称呼她‘玛丽’或者‘安娜’。”
“三十五年前,当时我还很小,那年冬天我父亲赶着马车去老福乐森的城堡,在路旁见到一个女婴,据说她当时就被遗弃在从威尔郡通往南方的大道边上,可怜的小女孩给丢在雪地里冻得奄奄一息,眼见就要死掉。我父亲是个虔诚的素基徒,信仰凯瑟琳超过任何人和事,坚信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给人以帮助,所以他怜悯她,将她抱了回来。结果这婴儿回到家就大病一场,发了几天烧,几乎随时可能夭折,于是他们把她带到教堂施了洗,我父亲做了她的教父,盼着这圣事能驱她的病。按理说,一个大人给冻得久了也会死,何况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结果她却慢慢好了起来,长得比谁都结实——这一切肯定都归功于洗礼,是圣母的仁慈。于是我有了一个妹妹,‘玛丽’成了家里一员。”
“慢慢,我和玛丽一起长大了,两个人形影不离,情同亲生姐妹,然而我打从心底里知道我们两个之间隔着多大差异。”
“我可以向圣玛莲发誓,她天生就不属于这村庄,不属于这片土地,她的命不应该在这里,注定不会和我们一样成为黄折帽,不会只是每天埋头干活,不会因为使锄头搞得满手老茧,也不会因为风吹日晒变得面目枯槁。她天生就是一位公主,应该呆在她的城堡里,享她的福,挥霍她的青春年华,等候她的王子或者骑士,打发她的追求者。她的气质与生具来。无论相貌,仪态,头脑或者心肠,都远远胜过我们这些和她一起长大的女孩,我们是星星,她就是月亮,我们是项链上的一环,她就是项链坠上的蓝宝石。她耳朵里听着欧米莱的土语,口里却打着拜瑞里斯的官调京腔,只念过手抄本的《圣释》,说起费尔南语来却比修道院教堂里的主教还动听。”
“我所知有限,没见过大世面,想不出更好的词去形容她,唯一能想得到的比喻,就是天使。”
“喔,可别用这眼神瞅我——瞧瞧,这眼泪还没擦干净呢,小可怜,我当着圣母的面,背对着圣玛莲的石雕,是不会对你撒慌的,也许你不相信,对我的话有怀疑。但你怀疑谁都可以,可别怀疑你母亲——假如你亲眼见过她,你也一定会跟我一样,打从心底里同意,除了天使,再没有什么词能够形容她,也没有哪个词能称得上对她的赞美。”
“或者你要问,嫉妒吗?不会,对于她,任何人无法心生嫉妒,那就好像嫉妒神灵,是愚蠢无知,自寻烦恼。她如此高洁,甚至让人见了就忍不住生出要膜拜的念头。对着这样一个人,你还能生出什么坏念头?”
“等她到了十二岁,整个威尔郡已经没人不知道她,没人不知道在这里有一个貌美如花,聪明善良的小美人,虽然她出身黄折帽,但是每个人都说:‘就算她是奴隶生的,也注定要成公主!’登门求亲的人不但把门坎踩平,还把门板叩碎,连苏尔霞的行政长那里都听说了欧米莱有这样一个女孩。但是无论谁来求婚,她都回答说:“不行!”不管对方是男爵,子爵,伯爵的儿子或是男爵,子爵,伯爵本人,都是一样。我父亲也出面拒绝,说她还太小,还没参加过宣誓仪式,不能谈婚事,即使要谈,也得她自己认可,她自己不嫁,没人能强迫她嫁。”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她就不能成为你母亲,也不能叫玛丽·安娜·弗兰了。那也许是意外,也许是命中注定,总之在她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出人意料,谁也不知道,她就站在你面前,却让你感觉她远在天边,身躯在这里,而灵魂在那里,扑朔迷离,神秘莫测。”
“如果凯瑟琳的阴影对某个日子施了诅咒,那这个日子一定是霉运连连,祸事接踵而至,那一年的六月七日一定就是这样一个被诅咒过的日子,先是家里的房子无缘无故失了火,接着就是一小撮秋风骑士团的人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喔,那会儿伟大的艾拉得曼和嘉兰妮娅还没结婚,瑞里斯和奥林赛林是两个敌对国家,双方正打得热乎。谁也猜不透他们是怎么越过了大半个国境跑到南方来了,总之他们一进村子就到处放火。好在我们家已经给烧得一干二净,省得他们动手,只是他们一见到玛丽,全都跟发了疯一样冲过来。其中一个头盔上带翎的骑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就要虏走,当时的村长跑出来阻止他们说:‘尊贵的骑士,您这样虏走一个尚未成年,手无寸铁的姑娘,不符合骑士道!’结果被别个骑士倒转了矛头,用矛杆一下打在脑袋上,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哼哼。”
“刚好这时老福乐森从缪尼卡边上的森林里打猎回来,一见这情景就勃然大怒,然后他就带着自己的大队侍从和这群秋风骑士团的骑士干了一仗。圣母保佑!我实在不愿意想起当时的情景,整个村子都成了战场,那几十个骑士被福乐森的上百人围住,杀得天昏地暗,情景犹如末日审判。总之最后他们打败了那群远道而来的骑士,杀了几个,俘虏了其他的,还救下了被抢走的玛丽,但是她头部在争斗中受了伤,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那些给俘虏的骑士被福乐森带回城堡,缴了盔甲,关在地窖里,等着他们的人拿赎金来换,据说还审问过他们,问他们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然而这些我就不清楚了,当时最紧要的情况是:玛丽,也就是你母亲,一直处在昏迷之中。”
“我们都急坏了,她虽然是捡来的姑娘,但是任何人都怜惜她,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眼睛。可当时我们连个能住的地方也没有,万幸哈洛克家收留我们,还腾出一辆马车让我父亲带着玛丽到威尔郡看大夫,可无论是医生还是牧师,都无法让她醒来,修道院里的大牧师说,她的肉体未死,但精神已经不在,也许她的灵魂已移离体外,我们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大家束手无策,眼见她一天天衰弱下去,每个人都毫无办法,只能祈祷。结果就在第七天,她醒来了——整整昏迷了七天。”
“贝蒂,你母亲,真是一个很神秘,很不平凡的人,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在她的身上究竟隐藏了一些什么样的秘密,我以为我了解她,然而她马上就推翻了我的认识——后来发生的事,就好像神迹一样奇妙。”
“那天晚上,我母亲正守在玛丽的边,突然发现小女孩全身上下慢慢散发出光芒,起初就好像是夏夜的萤火虫发出的微光,然后慢慢变得犹如蜡烛发出的光,随后再次慢慢变亮,最后终于变得耀眼异常,让人不能直视。那种光仿佛可以穿透墙壁,把一整间屋子照得和白天一样。我和父亲马上冲进了玛丽的卧室,一时大家惊慌失措,用手遮住双眼,不知道究竟又发生了怪事,突然我仿佛看到玛丽的身体从床上慢慢升到半空中,然后慢慢地直立起来,似乎她背后很模糊地出现了一对白色的羽翼,然后她慢慢从空中走了下来——是的!就好像是踏着台阶走下来一样——来到我们面前,突然又出现一阵非常的光,刺得我们无法睁眼,当我们再次睁开眼睛,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玛丽正微笑着站在我们身边。”
此刻无论是格琳兰还是菲索米亚,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半天不眨一下,努力想从帕丽思脸上找到一丝撒慌的神情——尽管她从来不骗人,然而这一切又是如此匪疑所思,就仿佛是圣释里的神话故事——女孩实在无法把平凡的自己同这样一个神秘而与众不同的母亲联系在一起,而菲索米亚,他压根儿就不相信。
“她就站在那里,仿佛立刻长成了一个大人,说了一些令我们感到莫名其妙的话,并请求我们不要把刚发生的事情说出去——毫无疑问,那样的事,即使我们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这事至今想起来仍然感觉不可思议,如果不是你,她的女儿,站在我面前,我仍然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这样的神迹——尽管我对凯瑟琳毫不怀疑,尽管我知道这世界上确实有魔法存在,但我还是忍不住感到惊讶。女孩醒来了,值得高兴,但更多的是惊奇,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的不可思议,我们都怀疑玛丽也许真是一个天使。”
“事有凑巧,第二天就是宣誓仪式,那时玛丽刚好十二岁。”
“当时在宣誓仪式上,玛丽又作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她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要成为一名神职人员——她希望独自一人到外面游学。”
“当时的反响,几乎和今天一模一样。立刻有人出来反对,女人是不能担当神职的,无论主教或者神父,都得由男人来当,女人连给人做忏悔的权利也没有,他们只想着她应该去种地,逼她妥协……”
“你和你母亲一样,对自己的信念无比的坚持,决定了的事情绝不改变。她当时就是那样固执,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面对各种各样的反对和怀疑,毫无畏惧,喏,当时的仪式也是哈洛克主持的——他一定还记得当时的场面。最后,她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
“第二天,她就带着自己的一点衣服,坐着村里去威尔郡卖茶的马车离开了,几乎没带钱,也没通知谁。离别的时候我非常难过,她却很平静地安慰我说还会有再见的机会。从此以后,她仿佛消失了一样杳无音信,这里消息闭塞,我们也无从得知她在外面的事情。”
“就这样,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我父母相继去世,我结婚,丧子,丧夫,然后独自一人过着这种生活,直到十二年前的一天。”
“那天晚上下着雨,天上还有闪电,我刚把外面晾着的衣服抢进来收好,就听到有人叩门,一个漂亮女人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个婴儿——对,那就是你。”
“玛丽行色慌张,仿佛要面临很大的困难,她把你交给我,并求我对你的身世保密,然后就匆匆离开了,过了几天她又回来一次,带着一个叫“国王”的骑士。”
“是,金的确是骑士,是一个真真正正受过封,发过誓的骑士——至于他是游侠骑士或者属于某个骑士团,那就不得而知了,他从不提起这些。总之当时他穿着盔甲,骑着马,佩着剑,好像在保护你的母亲。我虽然孤陋寡闻,却也认得他的骑士腰带,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很有修养的贵族,彬彬有礼,奉守骑士精神。至于他跟玛丽的关系,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是对玛丽明过誓的,却不是她丈夫,也不是情人,这一点可以从两人接触就能看出来。”
“那是我见玛丽,也就是你母亲的最后一面,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回来,而金却在这里一直住了下来,像他这样一个骑士,甘愿住在这种地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值得尊敬的,他刚来的时候并不是现在这副邋遢相。不喝酒,也不游手好闲,对人友善,礼仪周全。后来突然有一天,从威尔郡来了一个神圣友爱团的人,在村口贴了一张告示,我们这些个不识字的睁眼瞎,又有谁认得上面写着什么?金就给大家念出来,原来这是教会的公文,上面说整个国家都在搜查“新教徒”,在诺兰格勒已经把妖言祸众的女巫处死,要求所有人协助等等,结果金念着念着就当着在村里人的面放声大哭。于是有人怀疑他就是“新教徒”,便向神圣友爱团告了密。第二天他就给一群人套上枷锁带走了——后来不知怎么又给放了回来,从此再也没了往日的神采奕奕,贵族风范,只是每天酗酒,醉生梦死,仿佛换了一个人。他从不对我说关于玛丽和你的事,也不谈他自己以前的事,只是交代你是玛丽的亲生女儿,已经有人给你施了洗礼,有人做了你的教父……关于你父亲,他表示不知情,一无所知。他逼我当着圣母的面发誓,对你的身世,不能随便对人说,这我已经答应过玛丽,自然不用多说。他经常给我些钱,让我们过得更好些。他虽然每天只会喝酒,但起码还算很安静。”
格琳兰听了这些,整个人安静得犹如广场中央的圣玛莲石雕,仿佛见到了在天上飞的鱼,或者在水里游的鸟,总而言之,这一切都好像是直到世界毁灭也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又在她耳中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无论她把眼睛睁得多圆,嘴巴张得多大,也不能表达她心中的惊讶和震撼,仿佛把她所知的世界整个推翻了一样,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个完美绝伦又神秘难测的母亲,没想到“Miety Te Totode Li”居然是个隐居的骑士——然而当她听到“虽然每天只会喝酒,但起码还算很安静”时,忍不住插嘴说道:
“喔,安静。偷鸡摸狗,胡言乱语,每天晚上打着雷一样的呼噜。怎会安静!?”
“呼噜?我从未听过他睡觉发出什么声音,从没听过。”帕丽思很肯定地说。
格琳兰一下子呆住了,忽然她看到一直躺在那里的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冲着她诡异一笑。格琳兰第一次意识到那些在自己身边发生的不太平常的事——神秘的母亲,半夜的呼鲁,还有那些不何时何地会突然响起的说话声……
“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你有一个多么不平凡的母亲,她曾经和你一样,就站在这里,面临某种艰难的选择,但她坚持住了。我希望你也能坚持你自己的想法,想什么就去做什么,学学你母亲的勇敢,没谁规定说欧米莱的宣誓仪式是只为茶农准备。”
“您是好人,说得也在理!可您没听修道院长说吗,我是女孩,没人给女人册封骑士……”格琳兰垂下头,面脸沮丧:“可即使做不成骑士,我也不想呆在这儿——不是因为舍得丢下您,只是不想每天和这些人一样,碌碌无为,为一口饭活着。也许我和我母亲一样,心是不属于这里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得出去看看!”
“Lus !让我瞧瞧……唔,似乎我们的小贝蒂正面临着某种困扰,不是为情所困,就是为前途担忧,哈哈,真是太有趣了……”
刚刚还躺在地上的“Miety Te Totode Li”突然出现在格琳兰面前,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吓了她一跳,接着就是一股酒气和隔夜的拌凉菜味儿扑鼻而来,无论这人从前是干什么的,是骑士还是国王,她都对他一点好感也没——于是格琳兰皱着眉头,用手在鼻子面前扇来扇去,仰头想躲开他,结果耳朵里传来一句:
“你刚才实在太差劲儿了,要不要我教你来玩一个文字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