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镇已在绿野最南端,过了猛龙河就是迷惘森林。但它俨然是绿野的经济中心,镇中高耸入云的建筑物比比皆是,装饰精美的商铺绵绵不绝。它比新月镇大得多,繁华得多。这是因为从半月镇沿河向东南百多里地,就是射月海港,海运河运对经济发展的推动威力巨大,且不可阻挡。走在镇中平整宽阔的石板路上,帕恩能看到《遥望神圣之谷》中介绍的许多种族异人,几乎就像个万花筒。镇外是奥迪纳尔人,他们不大愿意进入镇内。此外还有菲尔默人,身材高大,眼窝深陷,手脚颇长,走起路来呼呼生风;他们精于百步穿杨,天生就是优秀猎手。维绍人,像奥迪纳尔人一般矮小,而且很瘦弱,但极受人们尊敬;因为他们大多为饱学之士,族内的法师多如牛毛。洛克莱人,体型相貌与匹珀人相差不多,但一看就是一副精明模样;他们也确实没有辜负这副好相貌,族内从商者如过江之鲫,且收获颇丰,直接提升了种族地位。匹珀人需要着重提到,因为他们是整个雅梅拉斯丽境大陆上分布最广泛,人口最多的种族。他们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一目了然的弱点,所以几乎能从事一切职业,适应任何一种生活。或许,匹珀人的最大特长就是小草般的坚韧,到哪都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但即便如此,半月镇却仍未能给帕恩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认为,半月镇就是个孤独的巨人,坚硬冰冷,缺乏人情——为了给商队提供便利的交通,镇周围的树林草地被破坏殆尽,全都成了大路或者马车停靠站;周边村落远离镇子,仿佛畏惧于它的嘈杂,以至于镇外死气沉沉;忙碌而充满竞争的生活让镇民们不苟言笑,行色匆匆,只有靠买醉才能买回一两声含糊的微笑。而在新月镇,虽然人们生活贫困,但却悠然;镇与村之间的联络性集会每月数次,滋润着人心情感;从镇中遥望四方,一派郁郁葱葱,嫩绿的是田绿,深绿的是草原,墨绿的是密林,令人陶醉神往。
回想起新月镇的自然美景,帕恩更像尽快离开半月镇了。他加快步伐,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小巷,只在找不准方向的时候才会停下来问问路。他的路线接近于从西门到南门的直线,因而错过了半月镇最辉煌的建筑“观龙者圣歌堂”,也错过了一睹法师风采的绝佳机会。
很快,帕恩远远的望见了镇南围墙。他的心热切起来,步子更大。然而就在他抵达出口时,却遇上了一点小麻烦。
两队穿着重型全身铠甲、手持长矛大盾的重步兵挡在出口前,他们之间只让开了一条很窄的去路,刚够一人通行。不管出入镇,人们都要接受盘问检查,充满了战争即将爆发的紧张气氛。
帕恩排在队末,一刻钟后才轮到他。
“通行证。”一名士兵冷冷的说道。他的脸都掩埋在头盔面罩下,只露出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
“对不起,”帕恩鞠了一躬,“我是第一次听说。”
“那么,很抱歉。下一个。”士兵伸出盾牌,想推开帕恩。但帕恩灵巧的闪开了。
“请问,在哪里能够弄到这玩意儿?”帕恩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这不是弄到的,而是镇长大人亲自签发的。够了,别挡着别人的路!”
帕恩走开两步,不屈不挠的问道:“我在哪儿才能找到镇长大人?”
“恐怕找他也没有用,现在已经不发放通行证了。”士兵随口答了一句,又对下一个人冷冷的说,“通行证。”
那人赶忙掏出一块小牌子,嘴里唠叨着:“老天保佑!我一天要出镇入镇几十次,每次都要看什么通行证。你们还没认识我吗?”
“你可以走了。”
“好吧,你们这群没记性的臭铁蛋!”
士兵们同时抬起长矛,用末端撞击地面,发出整齐的哐啷一声响。那人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哼一声,灰溜溜的走了。
帕恩看清了通行证的模样,不过是个长方形木牌,制作很粗糙,但上面却有个忽隐忽现的魔法印记,显然无法伪造。他为难的在步兵队周围晃来晃去,不知该怎么打动这些臭铁蛋。
“这个……尊敬的先生,您好。”忽然有个女声在帕恩身后响起,畏畏缩缩的。
帕恩转回身,认出了那个女人——实际上,是认出了那把剑。那女人大约已洗了脸,肤色细腻,隐约流动红光,全然不是先前的丑怪模样。她提着那把剑,眼帘低垂望着地下,不敢看帕恩。
“你好,夫人,还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帕恩躬身行礼。
“不……谢谢您,谢谢您的慷慨。”
“这没有什么,谁都应该这么做。”
“但只有您,尊敬的先生,只有您这么做了。”那女人睫毛微颤,小心翼翼的瞥了帕恩一眼,“那时我愣住了,对不起。我想亲口对您道声谢。可您走得太快了,我差点没追上。”
“肯定能追上,我被这群家伙拦住了。看来我只能绕道走了,很可惜,看不到猛龙之须大桥。说实话,我认为这是半月镇唯一一个能让人欣慰的景观。”
“哦,这可真是太遗憾了。不过,请让我想想办法。”那女人低头行礼,然后绕过帕恩,向步兵队走去。帕恩不明所以,只能赶紧跟上。
“你有办法?”帕恩满怀希望的问道。
“对不起,尊敬的先生,我没法保证。但我可以试一下。”
“多谢你了,不管结果如何。”
那女人点点头,走到队伍末尾,对排在最后的那名士兵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士兵立即向他前面的士兵耳语几句,似乎传达了那句话。就这样一路传送,最后已不知去向。
忽然间,有人高声喝道:“孩子们,让开一条路!”
步兵们再次以矛击地,随后向两边退开几步,一条宽敞的大道出现了。
“很幸运,尊敬的先生,您可以通过了。”那女人低声说道。
“这……就这样?”帕恩满腹狐疑,想问个究竟,却又觉得莽撞。他走上大道,走得很缓慢,不时还看看那女人。她面带微笑,轻轻点头,仿佛在示意帕恩“不用担心,都搞定了”。
帕恩顺利的出了半月镇,回头观看时,那条大道已重新变回了小径。“真奇怪,不是吗?”他问自己,“一把剑,轻而易举的劈开了一群铁蛋……”
那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没落贵族?不,再没落也不可能拿不出五十块银币。某个卫队长的亲戚?也不大像,即使是亲密无间的亲戚,也不可能只凭一句话就做出渎职行为。还有什么?帕恩实在想不出。总而言之,好心有好报。
一路寻思,不知不觉的,帕恩已经越过了一片小树林。猛龙之须大桥有如横空出世,气势磅礴的猛然出现在他视线中。它全由产自冰莹山脉的大块黄崖石砌成,桥面平整,栏杆雕花,精美处不亚于石匠高手斯德莫人制作的雕像。到此处,猛龙河已至下游,宽达七百余米,浩浩不绝,巨浪滔天。大桥没有半个桥墩,却巍然不动。若说其中没有魔法的支撑,那根本就不可能。但无论帕恩怎样寻找,也看不到魔法应有的光芒。“井底之蛙。”帕恩只能自嘲的形容自己。
桥上也有士兵,但只是穿着全身链甲手持长剑圆盾的轻步兵。他们三三两两,闲逛似的游弋着,偶尔打量路人,大多数时候则扫视着桥下的河水。帕恩想向他们打听一下绿眼蝙蝠人入侵的事,但得到的回答不是闪烁其辞,就是严肃斥责。似乎只能自己去了解情况了,甚至“以身试敌”。
维路火球已升得老高,光和热洋洋洒洒,落在身上暖洋洋麻酥酥的。可惜帕恩没能享受多少时间,肚子咕咕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赶了一夜路,又没吃早饭。他敢打赌,如果不尽快找个地方吃顿饱饭,不用多久他便会晕倒在正午热辣辣的日光下。
他大步流星走去,将猛龙之须大桥甩在了身后。一片黄沙旷野之后,他走上了迷惘森林中的“永秋之路”。起先路两旁只是些杂乱的灌木丛,但渐渐变成了小树,树丛,树林,最后成了密林。此后树冠不断增大,终于严严实实的盖住了永秋之路,只从枝叶缝隙间落下些许斑驳光影。
维路火球无法照入这片扎扎实实的绿地毯,空气顷刻间冷却了。路上铺满落叶,因为迷惘森林中大半是藤萝缠绕的聆秋树,它们好似脆弱的老奶奶,每时每刻都掉下头发。但聆秋树的叶子不会腐烂,或者说腐烂之前便已消融于空气中,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清香。这清香让空气变得通透明快,即使林间幽深,闭上眼睛也有秋高气爽的味道。
永秋之路也就这么来了,这里永远都是秋天。
秋意浓浓,让人忆起金灿灿的收获,于是人们很难产生杀戮的念头。迷惘森林中,界路军不会安营扎寨,强盗们不会划地为王,雇佣兵也不会剑拔弩张,安详的气氛飘飘荡荡,悦耳的鸟啼婉转悠扬,抚慰着人们躁动的心灵。再后来,人人迷失了自我,以至于难舍难离,举步维艰,迷惘得像远望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迷惘森林因此得名,它的危险就在于它的美丽。
路越来越狭窄,据说,当年修筑永秋之路的时候,越是深入森林,工人们就越是感到浑身乏力,整天只想倒头大睡,于是便有些偷工减料。但即使这样,永秋之路从开始修建,断断续续的一直到最后建成,前前后后总共仍消磨了七十多年光阴。它是连通绿野和漫风谷的唯一一条道路,无论是谁,如果不想多走六七百里地,并且时刻面对强盗的威胁,那就只能途经此处。
帕恩脚步很快,同时尽量保持警觉。事实上,迷惘只是人类的专利,而传言入侵迷惘森林的绿眼蝙蝠人却已经不能算人类了。
最早的巴奇拉人除了有双碧绿的眼睛和长相丑陋外,与匹珀人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之处。但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背上长出了两幅巨大的肉膜,以及尖牙利齿和锐利的长指甲。因为长时间的飞行,他们的身体逐渐退化,肌肉也慢慢萎缩,到现在体型只有五六岁的匹珀人那般大小。他们的武器就是牙齿和指甲,在冷兵器面前,似乎没什么作用,但他们胜在繁殖能力超群,人多势众,往往一拥而上,只消几分钟,被攻击者就只剩下了一堆牙齿啃不动的东西,例如血迹斑斑的长剑和铠甲。
对人类而言,身体是大神赐予的,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死无全尸应当尽量避免,即使避免不了,至少也要保留头颅。所以如非必要,人们从不招惹他们。而绿眼蝙蝠人也比较“安分守己”,除非大雪封山,“碎石魔山”中寻不到野味,他们才会攻击人类的村落。至于悍然入侵人类领地,数百年来只有过一次。
那一次,圣巴德拉光辉至权法杖出世。
这段历史在《遥望神圣之谷》中描述得惨痛异常,似乎马利夫·索罗莱纳不但站在人类这一方,还同时站在绿眼蝙蝠人那一方。或者可以说,马利夫非常客观的重现了历史——所以《遥望神圣之谷》在绝大多数大城市中都被列入了禁书行列。而新月镇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镇,地处边陲,经济落后,物产不丰,离开揽月城约有两三千里路,可谓天高皇帝远,故此坦波斯才能私藏一本。
马利夫在书中写道:“贪婪人所共愤,因贪婪,巴奇拉人终遭三重诅咒,一名放逐,二名遗忘,三名弃世。为消诅咒,彼须寻得光芒之源泉,光明之力量,而后沐浴圣光,始能重获新生。”
光辉至权法杖就是饱含圣光的通灵器物——此后,灵器的概念逐渐产生,并为世人所共知。巴奇拉人为了抢夺法杖,派遣上百万大军突袭碎石魔山西方的“融雪之地”,大肆烧杀抢掠,摧毁了两座大型城市,其余被毁的中小型城市不计其数。但最后,只是水中捞月一场空。法杖早已被秘密转移到了某个绝对安全的所在。再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一场场的拉锯战,战场大多在碎石魔山西麓。愤怒的人类几乎把碎石魔山翻了个身,而绿眼蝙蝠人则把山下万顷良田变成了数百年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名叫“叹息荒漠”。马利夫断言:“无人胜利。”
此外,马利夫还列出了光辉至权法杖制作者名单,无一不是令人万分景仰的前辈伟人。杖身制作者是木匠大师珀夫沃德·雅各布,杖头制作者是铁匠大师塔克明尼·加斯登,为其注入法力的是五位圣法师,导引其灵性的是有史以来唯一一名神衍法师巴利梅斯通·索恩。然而,马利夫对此的评论却不大恭敬,他说:“何谓战争,有争才有战。何须逆天造物,徒增杀孽而已。”
帕恩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马利夫客观得过头了。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难道不是人类超越自我的表现么?
刚想到此处,身后传来了嗒嗒的马蹄声和轮轴咕噜噜滚动的摩擦声。帕恩没有回头,向路旁让了让。马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但却迅速减速,最后在帕恩前方约三十米处缓缓停下。接着车厢后门打开,跳下一个男子。他那一身白色立即让帕恩想起了仰龙小径的黑白红三人行,不禁稍稍吃了一惊。但走近一些之后,他看清了,那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
“小伙子,载你一程吧!”那老头叫道,“你这种人可少见,光溜溜赤条条的就上路了!迷惘森林不好走,很不好走!十多里路之后,你不是躺在地上睡大觉,就是彻彻底底的昏了过去!不过没什么区别,最后你总会死掉!”
回想起来,帕恩确实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不说绿眼蝙蝠人,光是林中清香就足以致命。而他急于观看猛龙之须大桥,不但忘了吃饭,还忘了买些魔法护符。于是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如果我有这个荣幸的话,老先生,请带我一段路。”
“好!好!好!”老头高兴得满口答应。随后他又叹了口气,说:“如今的年轻人哪,真是……我该怎么说?没礼貌?哦,或许是。啊,当然,不包括你,你不是年轻人,啊!不不不,你是年轻人,但不是那类年轻人!没错,就是这样!”
“老先生,我懂您的意思。”帕恩微笑着走上前,定睛瞧去,顿时深感诧异,“想不到,您还这么……年轻。我是说,你看上去很年轻,不是说您没礼貌……”
“嗬!我不会那么小气的,即便你真的说我没礼貌。实际上,我确实不懂什么礼貌。有次去哈佩……嗯,哈佩蒙,我去哈佩蒙家吃晚饭,席间打了个喷嚏,我顺手就把鼻涕偷偷抹在桌子下面了!”说完,老头哈哈大笑,似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大约就是乐观,才让生命远离苍老。那老头一身沧桑,头发雪白,语音沉厚,大致应有七八十岁。但他的脸色却红润非常,而且皱纹不多,怎么也不像超过五十。奇异的组合让他的笑声也显得有些奇异,雄浑有力的骨架,却覆着童趣天真的皮肤,就像传说中永远不会变老的精灵。
“来吧,上车!”老头喝道,“我想应该不用我搀你一把吧!”
“这是我的职责!”帕恩说着,上前扶住老头的手臂,把他送上马车。
“我拉你一把,互帮互助!”老头伸出了手。帕恩笑了笑,不客气的抓住,灵巧的进了车厢。他关上车门,回过身刚要说话,却窘迫得又把话吞了回去。
一名白衣少女正好奇的打量着他,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帕恩全没料到这种情形,他还以为老头是孤身一人。他不敢多看,飞快的低垂了脑袋。然而,那少女雪梨花般的脸颊和星星一样的眼睛还是在他心头留下了深刻鲜明的一笔。聆秋树叶的清香似乎浓烈起来,一圈圈的环绕,帕恩的意识也随着那圈子徘徊,然后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