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大约真的提早来临了。维路火球还没来得及展露身姿，千羽集市便下起了雨。雨点渐渐变大，敲打窗上噼啪作响。而从两人在桌旁坐下，直到雨声沙沙，已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但死白脸仍在沉思，偶尔抬头看帕恩一眼，目光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总让帕恩心头发毛。终于，当乌云沉重，房内昏黑之时，死白脸伏下身子，从桌下取出一个油腻腻的瓶子，往油灯里倾满灯油，而后拿起火石，啪嚓一声点亮油灯。虽然这点光亮非常有限，却总算让帕恩摆脱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
死白脸放好油瓶，双手十指在桌上交叉起来。他望着灯火，缓缓说道：“我应该能想到的，甚至可以说，我已经想到了，却因为固定思维而抛弃了这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实际上，亲爱的金山，你能施展那么可怕的法术，必然需要极其庞大的精神力作为支撑。或许当你醒来之后，精神力消失了——不，没有消失，而是……我该怎么形容？”
帕恩听得一头雾水，问道：“我施展过什么法术吗？”
“在你失去控制之后。”死白脸盯着金山的眼睛说道，“那是一个大范围的攻击法术，附近的一切生灵都遭到了毁灭性打击。而我和狗熊溜得快，跑到了两百多米之外，才没有丢了性命。不过，我们都受了重伤，尤其是精神力。当我苏醒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精神力已脆弱到了极点，就像我们面前的这盏油灯，只需轻轻一吹，它就会熄灭。而且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恢复，狗熊的情况就更加糟糕了。”
帕恩越来越震惊，嘴巴张到了极限，下巴几乎要脱臼。
死白脸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忽然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蛰伏，你的精神力蛰伏了起来。原本我以为，你体内有另外一个人的——灵魂，他让你失去控制，做出许多无法想象的事情。所以我急于让你开始修炼，那时我想，当你修为增强时，或许就能压制住那个灵魂。但我显然想错了，没有什么别的灵魂，那就是你自己。你有一个可怕的灵魂，同样蛰伏在暗处。当你遇到危险时，他就会控制住你，或者说，重新与你的肉体融合。他与你同为一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具有精神力。”
帕恩心头涌起不可名状的感觉，仿佛于梦中触摸到了真实，或于真实中产生了幻觉。他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那奇怪的感觉消失了。他开始沉思，许久之后才沉吟道：“我认为，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哦？”死白脸肃穆的说道，“莫非你在修炼中遇到了什么怪事？”
帕恩叹息着缓缓点头：“是的，很怪的事。我太心急了，一看到凝聚精神的手诀和咒语就赶忙尝试，结果没看到图解下面的那句话。大概只有几分钟，我有了那个‘无所不知’的感觉。我想……”
“几分钟？”死白脸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或者更长一些……”帕恩苦笑道。
“天哪！”死白脸压抑着呼喊一声，然后开始微微喘气，“几分钟？嘿，或者更长……他妈的！总而言之，没有超过一个晚上！要么就是整个世界都疯狂了！时间停止流动，只为了你一个人！哈！不可能！”他越说声音越大，脸涨得通红，差点就失去了理智。
“当我看到下面那句话的时候，”帕恩苦着脸说道，“我也认为不可能，认为是我错了，而不是这个世界……”
“把书拿来我看！”死白脸喝道。
帕恩连忙跑着拿来了书，刚刚坐下，书就被死白脸一把夺了去。死白脸对入门书籍了然于胸，很快就翻找到了那一页。果然如帕恩所说，那行“凶险异常”的字在图解下面，而图解又占据了半页纸，于是只要看书人稍微无知一些，再稍微冲动一些，就会立即照着解说胡乱作为，以至于忽略了那句警告。
“天杀的！”死白脸忍不住叫道，“那群混蛋真是白痴！我还以为最新出版的书会更好一些呢！他们把图放得这么大做什么？难道能多卖一块铜币吗？！”
“是我的错。”帕恩叹息道，“我真是太着急了……唉，你不知道我对修炼有多么渴望，看到精神力是修炼基础，我就怎么也忍不住……”
“不，不是你的错。”死白脸长叹一声，“是我没有陪着你，我应该指点你一下才对……但是，不管怎么说，你的莽撞还是太出人意料了一点。通过前段时间的观察，我认为你总能保持冷静。你瞧，你对宝物都不动心，更何况一本入门书籍。可是，嘿！你太让我惊奇了。我真不明白，在你心目中，到底什么东西才算是宝物呢？这本书？”
帕恩呆愣的答道：“我不知道……”
“他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死白脸忽然又失去了冷静，“总而言之，你在几分钟内修成了精神力！一个人一生中只有这么一次无所不知！你不可能在拥有精神力的同时又修成了精神力！想到这个，我就要发疯！哦，老天！拯救我吧！”
“死白脸，请你……冷静一点……”帕恩担忧惊惧的说道，“或许有其他什么原因，我们还没想到……”
“其他原因？”死白脸猛然转头，上下打量帕恩，眼神中充满怀疑，“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你比神衍法师大人还要天才！但很抱歉，我实在看不出来。啊！对了！当然……”他倏然转开目光，抬手揉搓着鼻尖，苦笑道：“对不起，我向你说了这些废话。我有什么不满呢？就因为你在几分钟内完成了别人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完成的事情？唉，我真是有些瞧不起自己……实际上，当我刚刚获得剑士封号的时候，我似乎就有点目空一切了。那年我二十岁，或许是年轻气盛让我这么鄙俗。然而，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之后，我还是没多少变化……”
死白脸的表情越来越忧郁，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听不清了。但帕恩根本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保持沉默。
死白脸缓缓闭上眼睛，眉毛微微一颤，脸容一松。之后他便纹丝不动，静止了很长时间。他的神情毫无变化，但在帕恩看来，却像是某种更为神奇的变化。他逐渐变得无忧无喜，沉静如水；淙淙小溪汇集，终而化为深潭，世人的目光再无法看透。
漫长的一刻钟后，死白脸睁开眼睛，那一瞬间，柔和的光芒弥漫开来，旋即收拢。他声如云絮，缓缓道：“我终于明白了，是精神力的低弱让我无法保持冷静。不过，这真是太好了，我发觉了尘封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我高傲，甚至有些自满，我以为自己是天下无双的修武天才。我因此而固步自封，无法突破修为屏障。我从五年前开始就想获得高级剑士封号，但一直茫无头绪，原因就在于此。”他移动目光，深深的注视着帕恩：“谢谢你，金山，你让我大破而后大立，幡然醒悟。或许这就是命运，我们相遇了，我终能再次启步前进，但若是我们失之交臂，也许我会在未来十几年内一直在原地徘徊。”
帕恩摇摇头，叹道：“不，这是你自己领悟到的东西。我只是适逢其会而已。”
“你还是那么谦虚。”死白脸微微一笑，坦荡的说道，“说实话，虽然我看穿了一些东西，但我依然妒嫉你，不管你的天才是天生的，还是因为某些原因强加于你的。你说过，你体内有团火，我想，那才是真正的宝物。”
“另外一个灵魂吗？”帕恩喃喃道。
“或许是另外一个，或许不是。”死白脸微微叹息，眼中浮现缅怀，“我记得我师父说过，毫无必要的举动在有结果之前都是必要的。现在我总算想通了。总而言之，就这么走下去，无论必要还是没必要都努力去完成，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那么，我这到底算不算精神力呢？”帕恩半是忧虑半是期盼的问道。
死白脸将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放到桌上后轻轻推到帕恩面前，说道：“再让我欣赏一次奇迹。但不要害怕，停在那里。或许你会觉得压抑，那么，集中精神，不用多久你就会进入另外一个全新的领域。”
“集中精神，是的……但我该想些什么呢？我该把精神集中到什么地方呢？”
“嗯，要解释清楚这一点颇具难度。”死白脸说道，“只有实践才能理解它。”沉思片刻，他又道：“你可以想象月神塔的神秘，也许对你有些作用。”
月神塔！帕恩脑中闪过一道强烈的电光。他肃然问道：“空间？”
“更神秘一些，因为你并不在那儿，只有精神进入了那个空间。我不敢肯定，那算不算空间。事实上，它有个名字，叫做‘异灵空间’，与通常的空间有所区别。”
帕恩点点头，轻轻拿起戒指戴上，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想象自己掉进了异灵空间。刹那间，他再次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他与外界保持着丝线般的联系，他能感到自己的眼皮在微微抖颤，感到手指偶尔弹跳一下。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听觉仿佛被隔绝了。接着，他开始回忆月神塔，那辉煌至极的三元光月大阵。
不知过了多久，有如晨曦初绽，四周缓缓明亮起来。然而天光终究没有大亮，迷蒙而昏暗。蓦然间，他腾空而起——是他的精神，而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仍在原处——肉体似与灵魂一分为二，无拘无束，陶然忘忧。他有些茫然的四顾着，忽然发现，遥远的地方有些朦朦胧胧的东西。心念刚动，他已到了近处。虚空中，悬浮着无数矩形门户，与通常所见的门差不多大小，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不知通往何方。他随意选择了其中之一，却在门口被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徘徊许久，他无计可施，心头刚产生“出去”的念头，眼前便猛然亮起。随后，他看到了笑吟吟的死白脸。
“不坏。”死白脸说道，“我只能在其中停留几秒钟，而你却足足待了一分钟，可见你的精神力已庞大不亚于大法师。”
“一分钟？”帕恩吃惊的说道，“我却觉得浪费了近一个小时。”
“这并不奇怪，有些时候，异灵空间中的几十年只相当于现实中的几天。”
“真够神奇的！”帕恩呼了口气。
“看到那些门了吗？”
“是的，但进不去。”
“那就说明，你的精神力还需增长。”
“那跟精神力有关？”
“关系很大。”死白脸点头道，“只有精神才能自由通行于异灵空间。你进入的，是一个较为低级的异灵空间；而那些门，则通往更高级的异灵空间。你的精神力达不到要求，所以被挡住了。但你可以再来一次，试试那些分布在外围的门，或许惊喜正等待着你。”
“好！”帕恩兴致勃勃的答了一声，又沉入了异灵空间。他按照死白脸的指点，选择了最底下的一扇门。令他惊喜地是，他竟然轻而易举的走了进去，没有感到任何阻碍。而就在他跨入门中的时候，强烈的七彩光芒猛然闪起。猝不及防之下，他差点失声大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向前飘去。光彩更亮了，若在现实中，足以让人闭上眼睛；但若是精神，却能“睁大眼睛”观看。
蒙蒙彩光一圈圈的扩散着，冲天宝气让帕恩不自禁的胆战心惊。有那么一段时间，除了光亮，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许久之后，他才发现，那是小山似的魔法晶石发出的光芒；无数晶石之光重叠弥漫，造成了强大的视觉冲击力。他似乎进入了天下最可怕的巨龙所固守的龙穴，面对丰足至无法想象的宝物，既感震撼，又觉惶然，脑子里混乱不堪，基本无法思考。
精神的变化分毫不差的体现在肉体上，在死白脸眼中，短短十几秒钟内，帕恩经历了十几次表情变化，到最后甚至全身轻颤，脸庞扭曲。他敢肯定，帕恩一定进入了一个宝库，亲眼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珍宝。于是他更加注意，细致的捕捉着帕恩脸容的每一丝变化。让他欣慰的是，直到帕恩喘着粗气退出异灵空间，始终没有流露出半点贪婪的神色。
“好极了！”死白脸鼓着掌大声说道，“我要的就是这个！或许你震惊至极，或许你不知所措，又或许你浑浑噩噩，但总归比流口水要强得多。顺便说一句，狗熊就流口水了，即使他并不能真正看到宝物。而你看到了，对吗？”
帕恩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汗流浃背，摆着头想要尽快清醒。他顺口答道：“如果那是真的，那么我就算看到了……”
死白脸向帕恩凑上去，压低声音道：“通常而言，三眼巨怪总喜欢胡言乱语，但我相信，守卫某个小湖的那个却绝对不会。既然他说你可以拿走除某本书之外的所有东西，那么他就应该指点你东西藏在哪儿。可他没有，只给了你一个箱子，里面有一枚戒指，仅此而已。这样一来，我的半信半疑就一下子变成了深信不疑，那枚戒指，就是传闻中的‘普菲纳博瑞至尊虚空宝戒’。而所有的东西，都在它里面，它就是一个庞大无匹的宝藏。”
“它里面？”帕恩快速的眨着眼睛，还是有些怀疑，“那是真的？那些魔法晶石？”
“记得吗？三眼巨怪说，如果魔法晶石和武器盔甲也算得上宝物，那么就有无数。可见，不仅仅是魔法晶石。”说到这里，死白脸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叹息着说道，“现在，它成了定论，没什么可疑神疑鬼的了。唉，当时我真担心我对宝物的感觉都是错觉，都是幻想，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嗯，你该拿一个出来，让我研究一下这些小家伙的价值。”
“或许，我真的可以再回去跑一趟，让你安心，也让我……”帕恩苦笑一下，“不过有些麻烦，我是指找对门。那么多门，都一模一样。”
“九十九个门，是多了些。”死白脸说道，“但要分辨它们并不困难，用你的精神而不是眼睛。当它们在你心中留下烙印之后，你会感触到每一个细节，甚至包括每块魔法晶体摆放的位置。你会习惯于在一瞬间准确的拿出里面的某个东西，就像变戏法一样。”
“听上去很有趣。好吧，我再去一次。”
“不，亲爱的金山。”死白脸抓住帕恩的手臂，“我对你愈发好奇了，难道你对‘普菲纳博瑞至尊虚空宝戒’这个名字没有一丁点儿印象吗？毕竟，这么名字够长的，说出来都费力，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
帕恩耸耸肩：“你就直说我孤陋寡闻吧。”
“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死白脸笑了笑，“至尊虚空宝戒的名字总与空间类魔法器物一起出现，因为它代表了炼金术的最高境界。换言之，你应该也从未听说过空间类魔法器物喽？”
“恐怕我连‘空间’这两个字都很少听说，它并不比面粉更贴近生活。”
“那么，请容我解开你的疑窦。”死白脸坐直身子，放低声音，“它是一枚空间戒指，属于空间类魔法器物。据说，它出自于特比特族最高贵最神奇的炼金宗师之手，后来被封藏起来，与那本书和七颗小珠子一起。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它们藏在‘奥弗洛巨龙魔林’，而不是某个湖底。”他调侃似的眨眨眼睛，又道：“咱们的运气真是惊天动地的绝妙，或者说，是你的运气，你带领我们找到了宝藏，亲爱的金山。没有你，我们或许还在老黑子徘徊呢。”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空间类魔法器物，这可是名闻遐迩，路人皆知。它们的作用就是装下更多的东西，并且消除部分重量。譬如一个普通布袋，能装下一套盔甲，而一个最差劲的空间布袋却能装下三套，但从外观看，两者的大小却差不多。不过很遗憾，绝大多数空间类魔法器物至多都只能消除百分之七八十的重量，如果是个容积很大的空间布袋，装满东西之后，没准狗熊都背不动。但尽管如此，它们依然价格昂贵，甚至不是价格的问题，而是通常情况下根本找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最常见的就是空间布袋，当然，这常见的概念等同于不见，售价至少一千金币。”
帕恩顿时窒息了。他张大嘴想喊一声，却只从喉咙里发出几下咕噜声。
“你终于意识到了人类智慧的伟大。”死白脸满意的点点头，把声音压低到了极限，“你会更震撼的，当我说出那枚小小戒指的功效。传说中，那位炼金宗师曾用它装下了半个悲伤之海，当然，这是传说，我认为太过夸大了，但那九十九个门却是真的。而一个门内有多大地方，能放多少东西，亲爱的金山，只有你知道了。但我想，绝不会小于这个房间。如果都装满魔法晶石，至少重达几千斤。但你瞧，你戴着它呢，而你显然并没有手指即将被压断的感觉。”
帕恩竖起中指，那枚戒指仍是黑乎乎的，看上去一点都不值钱。直到此刻，他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就是它的最大作用，完全消除重量。但遗憾的是，这门手艺早已失传了，普天之下只有它硕果仅存。”话到此处，死白脸伸了个懒腰，“稍许了解一下就成了，这儿不大安全，不是说话的地方。”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房间一角响起：“但你还是说了太多。”
两人惊得面无人色，砰的跳了起来。但随后，他们发现手脚仿佛被牛筋捆住了，动弹不得。他们想呼救，嘴巴张开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们的脖子还能转动，于是转头向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在那儿，有个灰白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