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的界路军全部站了起来，同时抽出长剑，发出整齐的“铮”一声响。接着两名界路军迅速奔到门口，双剑相交，拦住了去路。至此，一个铁桶般的包围圈形成了。
“放松一些，孩子们。”奥斯摩亚微微皱眉，“我并不认为这样就能解开我们的疑惑。”
界路军们将剑尖低垂几分，犹豫的望向菲伊丝，等待他们的卫队长作出判决。
菲伊丝纹丝不动，闪烁的目光紧盯着帕恩。气氛沉重如山，一触即发。忽然，菲伊丝轻声笑了起来，紧张的氛围顿时松散下来。她说道：“卡诺夫，这个姓可并不多见。我曾经听一位智者说过，卡诺夫出自于某种非常古老的语言，如今，已没人记得这种语言了。失落的姓名，被一个乡巴佬拥有了，这意味着什么呢？蓝皮海妖寻找一个乡巴佬，又意味着什么呢？蓝皮海妖需要一个马夫么？或者需要一个会扔石头的马夫？很遗憾，我只能想到这些。我在你身上看不出半点神秘的气息。”
“好极了，我很乐意听说，他并不神秘。”死白脸沉静的说道，“那么，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吧。我想，菲伊丝卫队长，您和我都不愿事情发展走上错误的道路。”
奥斯摩亚挥挥手道：“孩子们，收起你们的剑，坐下吧。你们有更实际的敌人。”
菲伊丝微微颌首，缓慢的扫视一圈。界路军们长剑入鞘，仍然坐回原处。
死白脸在帕恩肩头轻轻拍打一下，低声道：“亲爱的金山，这只是偶然，我们的目标不会因此而改变。”
帕恩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几次，混乱沸腾的思绪逐渐平息。但他仍然非常忐忑，坐下后，这种情绪甚至愈发强烈。他感到屁股下似乎有个熊熊燃烧的火盆，烤得他根本坐不安稳。
马利夫·索罗莱纳很少出海远行，所以《遥望神圣之谷》对悲伤之海中的智慧生命描述甚少。在帕恩心目中，蓝皮海妖只是个含糊不清的概念，最多再加几个晦涩不明的传说。据说，海妖这个种族产生于海浪之中，是全体海洋之神的忠实奴仆。蓝皮海妖是其中最低等的一条支脉，智力极其有限，行动举止接近本能。食物不充裕时，他们常常成为其他海妖的盘中餐，其地位只比真正的鱼类稍强一些。同时，他们还承担族内最低贱的工作，类似于奴隶。
帕恩沉思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他，室内保持着奇怪的沉默。直到他稍微动了下身子，人们才转开目光。
“我们需要沟通。”死白脸说道，“我的看法是，蓝皮海妖口中的帕恩·卡诺夫另有其人，他们……”
“可见你也非常不看好你的乡巴佬伙伴。”菲伊丝截入道。片刻之后，她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说：“一群鱼，寻找一个人类，多么滑稽。我宁愿相信这个名字代表了一件东西，或者另外一条鱼。我们或许多虑了，或许栽进了一个思维陷阱。当我知道帕恩·卡诺夫只是个口无遮拦的乡巴佬时，我就觉得，我们非常应该从其他角度去思考问题。”
“我们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奥斯摩亚提醒了一句。
“他们背后肯定有指挥者！”帕恩突然抬起头说，“蓝皮海妖不可能聪明到会使用逼供！他们肯定接着了某些指令！”
“真是意外，你居然还能思考。”菲伊丝不屑的说道，“有没有指挥者，这很容易证明，把你直接交给蓝皮海妖。这么一来，圣医大人能回来，我们能获得线索，皆大欢喜。”
“这是懦弱的表现。”死白脸淡淡的说道，“菲伊丝卫队长，或许您害怕海妖，害怕悲伤之海，所以您作出了最简单的选择。”
菲伊丝神色一凛，冷哼道：“据我所知，可敬的拉内特剑士，你从未深入过悲伤之海。我很好奇，是什么东西阻碍了你满足个人***的脚步呢？你应该知道，悲伤之海中的宝藏远远多于陆地。”
“人类都害怕悲伤之海。”奥斯摩亚干咳一声，“敬爱的卫队长，还有死白脸先生，请不要再偏离正题了。实际上，我认为金山先生的看法非常正确，蓝皮海妖受到某些指挥，他们的指挥者，才是真正可怕的。请容许我说句不好听的公道话，在我们这些人中，只有金山先生才真正保持了冷静，因为他不受任何积怨龃龉的影响，能够从更客观的角度去审视一切。”
帕恩颇为感动，连忙摇头道：“奥斯摩亚先生，我承受不起您的夸奖。说实话，刚才我非常害怕，怕自己真的成了蓝皮海妖的目标，而我却一无所知。”
“夸奖，哈！”菲伊丝冷冷一笑，“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别把客气话当成赞美。这个所谓的指挥者，我们早已有了结论。你显然不会知道，蓝皮海妖究竟为谁效命。对此，你只能瞠目结舌。”
帕恩毫不动气，微笑道：“菲伊丝小姐，请让我茅塞顿开吧。”
奥斯摩亚抢先答道：“金山先生，这都是猜测。目前我们想做的就是如何去证实这个猜测。”
帕恩稍作思索，顿时明白过来。他用沉稳的口气说道：“奥斯摩亚先生，还有菲伊丝小姐，请放心，我不会临阵脱逃的。明天，我会冲在最前面。”
奥斯摩亚舒展脸容，说道：“金山先生，你不但有力量，还有智慧。我个人向你保证，你不会成为受监视的对象，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把我们当成你忠实的伙伴。”
“个人的保证，恐怕并不能保证什么。”帕恩瞥了菲伊丝一眼，“我想，在座的各位大多看不起雇佣兵。但不管怎么说，奥斯摩亚先生，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和认可。”说完，帕恩缓缓站起身，向菲伊丝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大门。
死白脸也站了起来，笑道：“菲伊丝卫队长，我们可爱的金山认为，还是跟真正的伙伴一起用餐比较舒适。”他追上帕恩，故作姿态的亲自为帕恩打开大门。等帕恩出去后，他回身又道：“很抱歉，打扰各位的雅兴了。”
菲伊丝脸色阴沉，界路军们微现怒色，只有奥斯摩亚含笑点头——这关门前的一瞥，让死白脸忧心忡忡。
两人沉默着穿过后院，进入了通向大堂的走廊。死白脸停下脚步，拉住帕恩，轻声说道：“你的表现让我非常满意，不过，你却也因此触怒了菲伊丝。当你说那些话的时候，考虑过后果吗？”
“我只想狠狠的打击她。”帕恩坦然笑道，“我什么都没考虑，她的封号，官衔，权势，地位，家世，什么都没有考虑。如果我考虑了，显然会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唉，亲爱的金山。”死白脸叹了口气，“你还是让我感到头疼。我承认，我喜欢你的改变，但这改变又太大太多了。将来，我们肯定会跟一些贵族打交道，你讨厌贵族，于是义正词严，非常……”死白脸停顿一下，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不畏权贵，这很好，但是你不该忽略，这会引起许多麻烦。这次因为奥斯摩亚在场，菲伊丝没有发作，但以后……顺便提一句，奥斯摩亚是菲伊丝的助手，也是乌普鲁德男爵的老卫兵，银月城老资格的防卫军。有他镇着，菲伊丝最多只能发发小脾气，不敢真的拿你怎样。不过一旦奥斯摩亚离去，菲伊丝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砍掉你的脑袋。如果你还想有张吃饭的嘴，就不要把这张嘴当作针使。必要的时候，你得把口气放软一些。”
“但很遗憾，我不善逢迎，任何时候。”帕恩耸耸肩。
“以前我跟你一样，不过现在我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了，适当的时候再反击，而不是所有时候都处于攻击状态。”死白脸苦笑一下，又道，“你这个小刺儿头，跟小辣椒没什么两样。我想，你应该向小辣椒学习一些在黑暗中藏身的手段，必要时候就藏起来，免得到处散播不良言论。”
“我只是说了些事实。”帕恩感到有些委屈，小声争辩了一句。
“但谁都讨厌谈论事实，尤其是关于自己的事实。”死白脸注视着帕恩，却只从他脸上看到了不甘心。几秒钟后，死白脸转开眼睛，说道：“不经历一些坎坷，你是不会认同我的观点的。我把你交给时间，金山。”
“我会因为这个干扰了你们的行动吗？”帕恩担心的问道。
“不，是我们，我们的行动。”死白脸强调说，“伙伴的含意，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时间会证明你的价值。”他轻轻一推帕恩，领着他继续前行，说道：“我们自己去吃晚饭吧。时候不早，狗熊和小辣椒应该已经睡觉了，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嗯，我想，他们肯定受足了气。原先他们跟着赫比奈斯去了后院，后来可能因为那所谓的半月镇绝密消息，他们被赶走了。说到这儿，我要传授给你的一点经验，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面对任何事情，都要拿得起，放得下，这是雇佣兵的优良品质之一。如果因为被驱逐而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那就不是个称职的雇佣兵了。”
“相互打架之后呢？”帕恩笑着问。
“也该如此。”死白脸哈哈一笑，“我们这个雇佣兵小队，成员之间相处还算和睦。但有很多雇佣兵，常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大打出手，我是说，自己人打自己人，打得头破血流。不过只需几分钟，他们又和好如初了，又比兄弟姐妹还要亲密了。任务至上，无论哪个雇佣兵都信奉这条真理。”
“好吧，任务至上。”帕恩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当我想陈述事实的时候，我会在心里不断重复这句话的。”
两人走进大堂，一名光头伙计迎了上来。他轻声说道：“死白脸先生，老板吩咐，您还是在客房里用餐吧。外面人多眼杂，保不准被人听去了什么。”
死白脸愣了一下，问道：“他知道我不会在后院吃饭？”
“老板说，除非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您才会跟菲伊丝卫队长共进晚餐。老板还说了许多话，情啊爱啊什么的，不过——”伙计调侃似的眨眨眼睛，“我根本不明白老板的意思。但我想，您肯定会明白的，死白脸先生。”
死白脸呵呵笑骂道：“愚蠢的莱蒙斯！你已经愚蠢了十几年，可别在今晚坏了名声。滚吧！让塔里曼老兄好好睡觉，别他妈胡思乱想的。没准我会在他左脸颊上再划上一剑，让他看起来更对称一些。”
“我会转告的。事实上，我也觉得蝙蝠人留下的那条伤口缺乏艺术性。”莱蒙斯嘻嘻笑着行了一礼，“饭菜都为您准备好了，就在您的房间里。如果您还有其他需要，请随时吩咐。”
“只有一个需要，请你立即消失。”
莱蒙斯弯着腰倒退几步，转身离去。帕恩看到，他脸上带着饱含深意的笑容。
两人走上楼梯，走到一半时，帕恩忽然说道：“刚才我好像听到了‘情’和‘爱’两个字。”
“你的耳朵有问题。”死白脸沉闷的说道。
“耳朵出了大问题，真是糟糕。”帕恩也“饱含深意”的笑了笑。他隐约意识到，死白脸和菲伊丝之间，不会只是冤家路窄那么简单。
死白脸没有答话，埋着头只顾走路。帕恩跟着他快速迈动脚步，同时望着他的背影，那貌似恬淡的背影之中似乎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草草吃过晚饭，死白脸毫不留情的将帕恩赶走了。帕恩的房间就在死白脸隔壁，当他还未入睡时，他模模糊糊的听到死白脸在来回踱步，显得心绪重重，而当他半梦半醒的时候，那脚步声仍在持续。睡着前的一瞬间，帕恩感到，死白脸的焦躁不安也许会消磨掉他一整个晚上——他还算得上一名称职的雇佣兵吗？
于此同时，菲伊丝在后院木屋二楼的豪华客房内大发脾气。她指着奥斯摩亚的鼻子连续不断的足足骂了半个小时。但奥斯摩亚始终神色如常，安然自得的一口口喝茶。最后，菲伊丝停了下来，在奥斯摩亚对面坐下，急促的喘着气。
“你完全没有理由发怒。”奥斯摩亚平静的说道，“平心而论，你无法断言金山曾经侮辱了你。”
“我知道！”菲伊丝跳了起来，旋即又坐下，恶狠狠的说道，“你向来有这个传统！你欣赏他！但是，或许你正欣赏一个敌人！”
“为什么不？”奥斯摩亚笑了笑，“敢于说真话的人，不仅是我，男爵大人也同样欣赏，即使他敌我未明。这就是我愿意永远追随男爵大人的原因。男爵大人说过：若为朋友，则必将成为兄弟；若为敌人，则终将成为朋友。所以我……”
“我不想听到这个愚蠢的论调！”菲伊丝叫道。
“好吧，你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奥斯摩亚放下茶杯，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满水，淡然道，“也许你更愿意相信其他人，比如拉内特剑士。”
“哈！相信他？！”菲伊丝尖利的笑了起来，“奥斯摩亚老头，你昏头了吗？”
奥斯摩亚状似自言自语的说道：“我非常欣赏拉内特剑士，他有某种引人注意的人格魅力，而且行事小心谨慎。他曾经与数十人结伴同行，虽然分分合合，队伍不大稳定，但那些人无一不是品德高尚武艺超群的勇士。金山为什么能获得拉内特剑士的青睐呢？显然是因为金山值得结交。”
奥斯摩亚说话的过程中，菲伊丝一直在嘟嘟囔囔着什么，却没有插嘴。奥斯摩亚知道，其实小主人正在认真的听讲。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当然，现在我们还无法认定金山是否真是个勇士，还是个海妖间谍，所以我们必须从旁观察，我的意思是，尽量不插手事态发展，除非危急关头。我们跟准了拉内特剑士，就能抽丝剥茧的看出真相。事实上，拉内特剑士绝不会容许队伍中存在一丝一毫的不稳定因素，一旦金山有何异动，他第一个就会出手。不管你承不承认，拉内特剑士就是我们的风向标、指路牌。”停顿一下，他又道：“你知道，男爵大人非常想将拉内特剑士收归旗下，只可惜他这个人脖子太硬，死不低头。我想，你真该考虑一下男爵大人的建议……”
“绝不！”菲伊丝使劲一跺脚。
“决定权在你。”奥斯摩亚摊了摊手，“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戈姆利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除了会用剑杀死一只麻雀外，没有任何特长。嗯，不，他总能莫名其妙的让人生气，这也是他的一大特长。”说到这里，奥斯摩亚肃起脸容，压低声音道：“别跟他走得太近。让我告诉你一些消息，是男爵大人的看法。男爵大人认为，总有一天，莱纳多家族会不甘人后的。巴结哈佩多斯伯爵，这是第一步；组建义野军，这是第二步。至于将来，亲爱的菲伊丝，应该不用我多说了。”
菲伊丝露出惊容，急促的问道：“父亲真的这么看？”
“但遗憾的是，公爵大人并不这么看。”奥斯摩亚叹了口气，“冈萨尔梅子爵向公爵大人大灌迷汤，让他以为辉月城稳如泰山，再加上银月城遥相呼应，以成犄角之势，于是双月城，以及整个漫风谷都固若金汤。事实上，只要哈佩多斯伯爵从南方起兵，进逼双子大裂谷，同时辉月银月两城倒戈，从双月城背后偷袭，那么我们博莱涅皇月公国的政治中心便会很快沦陷。当然，这只是假设，或许有些杞人忧天，而且也不该是我这个小人物来忧虑。”
菲伊丝听得面色发白，半晌答不上话。她逐渐恢复冷静，低声问道：“为什么是哈佩多斯伯爵？”
“因为南方海运发达，经济繁荣，钱多得没地方使。另外，揽月城承担国内防务，界路军的营地遍布全国，而且名声良好，这又是哈佩多斯伯爵的一大优势。而双月城，为了应付国与国之间的矛盾冲突，界际军早已疲惫不堪，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洞。这些优劣对比连我这个小人物都看得一清二楚，哈佩多斯伯爵怎会看不出？所不同的是，我不能趁虚而入，而他可以。”
菲伊丝沉吟不语，忽然认真的说道：“我对哈佩多斯伯爵大人并无不良印象，但我最讨厌兄弟同室操戈。或许，我会考虑父亲的建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