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之人往往自傲,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
玉肌子便是这么一个自卑且可怜之人,眼见自己在万众瞩目之下除蛊失败,数十年来的苦心化为一腔东流,顿时激起他那极度的自尊来。
这便是物极必反,极度的自卑化为极度的自傲。
非生即死,再无寰转的余地。
此刻,玉肌子托着雪莲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不可思议的脸,突觉心头是那般的开怀,惬意无比,忍不住地仰天大笑,在这一瞬间,他竟连驻魂于心头的金花婆婆也给忘却了,更觉得自己仿佛悟道了。
“哈哈哈,哈哈哈……”爽亮的笑声盘荡来去。
听着这笑声,特兰阿尼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其实,于除蛊一道,她确是天姿聪慧、胜于常人,但这五行蛊毒一旦入体,生生克克又有诸多变化,以往她也只成功解过四毒,这五毒齐下却未曾试过,所以并无把握。
原本,因她一身修为尽失,又自知青阳心头只有那李锦苏,所以便想自行尝蛊,若是可以解得,也算聊寄心中悲伤,若是解不得,那便一死以报师恩。殊不知,青阳这傻愣子却窜了上来,不由分说的便尝了一蛊。而她早知,以玉肌子的心性,若想除那水火蛊毒,那是万万不能。于是,她便慢慢下蛊,静待那玉肌子除蛊失败。
玉肌子果然失败,但谁知又另起变数,人心当真难测!
如今,她弱弱的站在那里,心慌意乱。
这时,青阳却犹不自知,只觉得那玉肌子的笑声刮臊无比,当即一拍大腿,喝道:“你个厮鸟,休要得意!阿尼只是可怜你也算是条性命,你却拿阿尼的好心当做驴肝狗肺!阿尼,快快下毒,让这厮鸟死得瞑目!”
“你才驴肝……驴肺!”
特兰阿尼嗔了他一句,倒底不忍说他是狗,转眼却见台下已然蚁嗡一片,都在议论着,莫非真如那玉肌子所说,她除不得五毒?
一时间,苗女心中更乱,抹了抹额角的汗水,坐在锦帕中,悄悄抬眼看了下青阳,说道:“你个傻子,我除不来五蛊。”
“啊……”
青阳一愣,见她脸蛋白里透红,直若彩霞伴云,那额间的细汗便如雨敷梨花,却又是一幅怯生生的模样,他心头蓦生一股豪气,暗想:‘她除不来五蛊,却欲自行尝蛊,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是七尺男儿,岂可看她受辱?’心中念头急转,手一探,便向那黑蚁捉去。
谁知,特兰阿尼却比他更快,捏住黑蚁站起来,朝着三位婆婆各施一礼,说道:“诸位婆婆,若言五行幻化,阿尼自问不弱于他。所以,阿尼有一想,尚且几位婆婆成全。”
银花婆婆道:“你且说来。”
特兰阿尼嫣然道:“众所周知,蛊中有阴阳五行,今日我与玉肌子较的也是阴阳五行。在座诸位师弟师妹也向来擅于伏蛊,却弱于除蛊,所以弟子却生一念。汉人有文斗与武斗,我苗家儿女自是不输于他们,何不来场文斗?”
银花婆婆道:‘何为文斗?’
特兰阿尼捉着黑蚁,环环一举,笑道:“蛊入人体,变化唯有中蛊者与除蛊者尽知,诸位师弟师妹却不知。现在既是斗蛊大会,为印证蛊术而弘扬我道,既是如此,莫若请几位婆婆将五行蛊毒变化一一推演,而弟子再一一言解。如此一来,既可论得高低,又可让诸位师弟师妹通晓其间关窍,岂不是两全齐美?”
“甚好!”
银花婆婆见玉肌子挑衅万毒谷,心中早生悔怒,当即便道:“我看使得,如此方为斗蛊大会之宗旨,待得来届,也应当这般,方可弘扬我道!”
“我看却使不得!”
金花婆婆是何等人物,阿尼一再托避,她便心知肚明,冷冷一笑,朝着银花婆婆说道:“我等蛊术虽有小成,但却非尽知阴阳五行,蛊入人体之变化,又岂可一一道清?万万不可习那汉人的陋习,以致一叶障目、谬去千里。”
“哼!”银花婆婆怒目相向。
金花婆婆嘴角一歪,又朝着血花婆婆,格格笑道:“斗蛊大会传承已久,诸般规矩早有先祖示下,岂可擅改?姐姐,你说是也不是?”这却是在说,方才血花婆婆说她不知规矩了。
闻言,血花婆婆面上一寒,不过,既然不是阿尼尝蛊,她才懒得管青阳的死活,当下,冷声道:“阿尼,休得多言,你且除来。”
“如今方知,何为舍身我道!”
这时,那一直不作声色的银花婆婆的好友,缓缓站起身来,朝着三位婆婆抱了下拳,说道:“湘西与苗域虽是一衣带水,不分你我,但若论先祖所传之巫术,我湘西却是不如苗域,以往白玉京尚不知情由,如今却已然尽知。”这人身着汉人长袍,头上却缠着黑布,一副汉不汉、苗不苗的样子,不伦不类,不过,言语间却自有一股气势。
见他起身,血花婆婆神色一正,虽未起身还礼,但却点头道:“白道友过谦了,苗域与湘西向来不分你我。湘西御尸之术,实乃赤魃一脉,不弱于我苗蛊。”
“多谢。”那人微微一笑,坐下。
血花婆婆听得这人一番话,更是打定主意,催促道:“阿尼,莫再耽搁!”
“阿尼,你且除来!”
金花婆婆微微倾身,注视着特兰阿尼,眼角余光却好整以暇的瞟着青阳,她想看看青阳方寸大乱的样子,谁知,她却失望了。
青阳沉声道:“阿尼,你便除来!”说着,却“噗”地喷出一蓬血来,直把那台上撒得一片斑斑点点,原是蛊毒已发作。
“你……”
特兰阿尼心中大惊,只得斜腿坐下,以银针挑破那枚蛇胆,命他吞了下去。而后,又捏起那黑蚂蚁,神情极是犹豫。原来,她方才只下了金、木、水、火四蛊,以金克木、木生火、水克火,火克金,四蛊相生相克,却可暂时保得青阳性命无忧。但若是将这土之蚁贯入青阳体内,五蛊即活,生生不息!
“阿尼,青阳命硬,莫怕!”
青阳张着血口,嘿嘿一笑。
看着他的笑容,特兰阿尼心头一酸,暗想:‘罢了,若是解不得,那,那我便与你一道死了吧。如此说来,你和我也算情衷共死!’想着,脸上又是一红,也不敢看他,把那黑黝黝的小蚂蚁凑到他胸口。
“不是咬舌头么?”青阳奇道。
“谁要咬你的舌头来。”
特兰阿尼含羞娇嗔,指甲一弹,便见那被挑逗已久的小蚂蚁顿时贴住青阳的心口,张嘴一咬。说来也怪,青阳浑身坚若金铁,凡铁难伤,但这小蚂蚁的一张嘴却犹胜法宝,竟一口咬破了青阳的胸皮,更趁势一钻,深深的扎入青阳心中。
瞬间,金、木、水、火、土,齐齐发作。青阳只觉体内犹若翻江倒海,水来火去,金伐木生,又有厚重之意,由上往下直坠,让人忍不住的便想趴在台上大叫。而他却死死忍着,不多时,便见他一张脸不住的变幻,时而赤红如血,既而冷寒若雪,俄而又是碧绿如玉,渐而再呈土黄之色,最后更是满脸重金。
众人眼观其变,只觉心头似有蚁钻蛇噬,又觉背心泛冷,暗自揣摩,若是自己承受这五蛊交杂,怕是经不得三两个呼吸,便将惨叫起来。谁知,那青阳却是个硬骨头,两眼瞪如铜铃,却沉默如冰。
李锦苏偏过头去,双手却拽成了拳头,深蓝色的裙子下,那一双精巧的小脚也在轻翘、轻翘。而她的心头则突生一股怪异,仿佛有一根针扎了进来,且不住的搅动着,渐渐的,额头的汗珠越滚越多,浑身湿透。
芸姜便在她身旁,忍不住轻声道:“李道友,你怎么啦?”
“没,没事。”
李锦苏向来好强,岂会在人前示怯,漫不经心的抹了抹额角,牵强一笑。心头却转着个念想:‘莫非,莫非这便是小青侯说的,命运相连,夫,夫妻一体。’想到那个‘夫’字,李家大小姐俏脸绯红,浑身轻颤,美目汪洋。可惜,这羞怯便若昙花一现,转眼即逝,又化作冷漠。
却说台上。
特兰阿尼素手拈针,晃出一道又一道的虚影,在青阳的七窍之处一阵忙碌,顷刻之间,她便已将青阳给涂得花花绿绿,直若唱戏的花脸一般。而那些五行灵物经由青阳,眼耳口鼻舌以及心口而入,便似起到平衡的作用一般,水生则木起,金烈则火盛。如此一来,却是稍稍舒展了些。
“阿尼,莫怕,放心扎!”
见特兰阿尼凝针于胸口,神情极为难决,青阳洒然一笑。
“真不疼了?”
特兰阿尼咬着嘴唇,汗如雨下,指尖的银针离他的胸口仅有一寸,却迟迟不下。
“岂会有假?你每刺一下,我都舒爽得紧,直若喝了百坛《桃花酿》一样!快快扎来!”青阳裂嘴道。
“贫嘴。”
特兰阿尼鼻子皱起来,脸颊隆起来,嘴角弯起来,心中却奇:‘虽说我在竭力维持阴阳平衡,但这是蛊毒,又非酒来,哪会什么舒爽不舒爽?想来,是他怕我心生歉意,所以故意哄我来着。唉,他待我,其实,其实也是好的。’
其实,她错怪青阳了,青阳没有哄她。说来也奇,五蛊方入体内之时,青阳痛不欲生,待得阿尼调解,痛意渐去之时,舒爽之意又浅浅袭来,恍觉自己的体内正自水生花开,云起烟霞。神海之中更是又生不同,直若天地绽开,那一种玄之又玄的意念扑将袭来,直欲将人震作木鸡。而他腰间的酒葫芦则在荡着一层又一层目不可视的青光。
如同阴阳鱼,咬尾衔头,圆转如意。
“最后一针,五行齐下,成与不成,便在此一举了!”
特兰阿尼咬着嘴角发丝,定定的看着青阳,她手中那枚银针染着五行之物,她要将青阳体内五类蛊毒凝而为一,因为莫论阴生阳起,或是五行相生相克,终需凝而为形,再化形而解。
“青阳,若是不成,你恨不恨我?”
“自是不恨,青阳命大,死不了!”
“唉,你啊……罢了。”
特兰阿尼眼睛一闭,持着银针向青阳的胸口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