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四季
小雨的生活里不需要闹钟,因为她警醒而自律。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她也能在嘤嘤的鸟鸣声中准时地满足地睁开眼。更何况,她也没多少周末。
小雨翻身下床,动作不轻,因为轻与不轻都不妨碍郝鑫睡得香甜,几乎每个周末,她都是这样从熟睡的他身边匆忙启程的。郝鑫的周末也不轻松,有哪个男人认为带孩子轻松的?如果有,郝鑫一定会说:“给他两个!”但他至少可以睡个懒觉,一直睡到一个或者两个孩子跳到他身上。
郝鑫是电脑工程师,朝九晚五,偶尔加班。万恶的资本主义在哪偷得了按劳取酬的真经?人力就是最贵的资本,一到了下班时间和节假日,这资本就太稀缺了,价格几倍地涨,资本家们用起来也得节省着。小雨是个执拗的人,不愿意老老实实做个人力资本,偏要做资本家。结果,资本家小雨也使不起别的人力资本,只好透支她自己。资本家小雨没有假期。
今天不一样,小雨难得和郝鑫一块出去。早起是为了稍微打扮一下。可稍微打扮一下倒不是因为跟郝鑫一块出去,今天的场合,跟谁去都是要打扮一下的,不过除了老公,这事也没谁能一块去?
小雨就着郝鑫的鼾声涂着睫毛膏,心里想:他命好,平时周末我都不在家,我在家断忍他不到这个时候。“老公~起床了~”
郝鑫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呼噜的尾音。
小雨再叫:“郝鑫,起来了,给孩子做饭了。今天还有事儿呢。”
鼾声起码停了。小雨继续涂另一只眼。
郝鑫做饭还真是没的挑,毕竟小雨顾不上。读书的时候就是郝鑫做得多。学生小雨不像资本家小雨这么身不由己,但学生小雨是学霸啊,学霸跟厨房是不搭界的。至少中国来的学霸跟厨房不搭界。小雨的妈妈是学霸头子,大学教授。她自己就不进厨房,小雨是吃爸爸做的菜长大的。妈妈用精神食粮喂养她,喂得她满腹经纶,如果才华真的能横溢,小雨的腰围肯定不会不到两尺。
小雨换好了衣服出来的时候,郝鑫已经洗好了碗。小雨掐着腰站在他面前。
“漂亮的!”郝鑫机灵着呢,还用等太太问吗?
郝鑫说的也是实话,要不是两个孩子藏不起来,谁也不会相信小雨已经是个妈妈了。就算看见两个孩子,别人也会有一恍惚的疑问:孩子是她亲自生的吗?
“像不像有钱人?”小雨抬起戴戒指的左手抚一把头发。
“贵妇!”
“忽悠!贵妇出门都带牌子,我出门都带孩子。”
“此言差了吧?孩子不都是我带的吗?”
“顶嘴?”
“不敢不敢。不过今天娘娘肯定不用带孩子,小的已经都安排好了。”
“嗯。该走了吧?你快换换衣服。”
郝鑫掸着袖子“遮”了一声,利索地把围裙一脱,从水池前绕过来,扶起小雨的手:“走吧,娘娘。”
小雨的脚还粘在地上,头只好微微往后仰,左右移动着看看老公。“你就穿这身?”
郝鑫的眼睛随着老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还是满意的。“这不挺好吗?”
挺好不挺好,还真是个很主观的判断。郝鑫的polo衫是粉色的,这颜色挑人的,郝鑫穿起来是有点书生的斯文帅,配了一条很普通的牛仔裤,胜在腿够长,肚腩也没见,是挺好的。可是场合这个东西是位教导主任,挺好的衣服,到了有的场合那里,就成了奇装异服。小雨就是这么说。
“我说你穿衣服能不能考虑一下场合啊?我们是去拍卖会!”
郝鑫挺喜欢小雨认真的样子。郝鑫觉得,女人可以小较真,男人必须小糊涂。跟穿衣服一样。女人打扮得隆重一点,别的女人会“呲”;男人如果穿得太正儿八经,别的男人会说“傻逼”。女人被别的女人嫉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男人被别的男人鄙视,可不那么舒服。
所以郝鑫得坚持一下,“哎哟老婆,又不是苏富比!”
小雨还是一张认真脸,“那也不能穿个牛仔裤啊,你这样跟我也不配啊。”
郝鑫的口才都在忽悠老婆上:“何止穿的啊,人也不配啊!何止人啊?咱家车也不配啊!照您这个思路,我还得给您租一个加长林肯。您凑合凑合坐我们那家常儿丰田行吗?我今天就是您秘书,您叫小郝就行。”
郝鑫揣度着老婆的脸色,化了妆的小雨看起来精明许多,精明女人容易给人厉害的错觉。小雨的脸上此刻愠中带喜,愠是假愠,喜也不一定是真喜,拍马屁她还听不出来吗?可是男人肯拍你的马屁就是好的,内容浮夸一点并不要紧。郝鑫知道,自己的衣着通过审查了,于是招呼孩子们上车,先送他们去叔叔家。
小雨和郝鑫都是第一次来参加auction(房屋拍卖)。郝鑫压根没想什么,小雨可想了。眼前的场面跟她想的很不一样。
“怎么连个座位都没有啊?”小雨不满地嗔怪,狼狈地把高跟鞋的细跟儿从砖缝里拔出来。这砖石甬路看起来有年纪了,虽说为了迎接这场拍卖显然刚刚拔过缝里的草,却阻止不了填充物风化殆尽以后泥土的松软和潮湿,陷个高跟鞋还不是轻而易举?
来参加竞拍的人很多,大都休闲打扮,只有房产中介的两男一女穿着正式,但那位女经理聪明地踩着平底鞋。郝鑫能笑吗?当然不能,扶好老婆要紧。三位房产经理站在门廊上,主持着拍卖会的进程,身后是与他们整洁的西装形成鲜明对比的破旧的老屋。其他几十号人,就一簇一簇地散在前院里站着,草地上、甬路上。也没人给发号码牌。小雨疑惑,是电视上瞎编?还是这土澳不按套路出牌?
主拍卖官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印度裔,不说话的时候给人感觉温和端庄,一开口却特别亢奋,叫价的声音极大,而且有韵律,像唱歌似的,只是调子难听了点儿。“Eighthundredandeightythousand!(八十八万!)”“Eighthundredandeightythousand!Anyonemorethanthat?(八十八万!还有出价的吗?)”“Eighthundredandeightythousand!Lastcall!Anyonemorethaneighthundredandeightythousand?(八十八万最后一次!有人比八十八万更高吗?)”小雨确定他喊了绝对不止三次,就像他在之前的每一个价位上一样,不知道是吊足人群的胃口,还是要拖长自己的等待。这是一个多么绅士的职业啊,这么情愿等待。而人群不知道是不是见他等得痴心受了感动,总会有人以一个更高的价格终结他的等待,数字一次一次攀升。小雨早就放弃了,开始研究人群。她发现三分之二是华人面孔,学区房终究还是华人的最爱。看不出谁是有钱人,谁是富二代,有几个很年轻。但小雨能看出来谁是新来的,说新来的也不准确,也许还没来,只是买房子的钱先来了。这三分之二包办了拍程过半以后的每一次叫价。国人的执着近乎悲壮,为了孩子的教育直拼到头破血流。在小雨看来,这房子本身连二十万都不值,妥妥一个危房,不花个十来万装修加固,恐怕是不敢住人的。考虑到地段,最多七十万。可现在已经被喊到接近九十万了!三分之一早就沦为了看客,脸上带着暧昧的表情,或许在想:让我们看看最后的大傻子是谁,这么多钱买这个破房子,多亏没跟着瞎起哄,花这个钱老子宁可去近郊买个大豪宅。自以为精明的看客等着看傻子,小雨知道傻子最后一定不是傻子,今天这不值九十万的破屋,明年就会有人惊呼“这房子也值一百二十万?”因为傻子源源不绝,只要不做最后那一个就行了。而且,过不了多久,那些今天的看客一定会后悔自己没成为前面一点的傻子。小雨明白这些,但还是个看客,因为第一,她没那些钱;第二,她不是来投资的,升值空间不是她首要考虑的,她需要一个全家老小能舒服安身的家。
小雨听到不远处的一对华人操着北京口音在交谈,好像在说“不贵”。小雨对北上广人民谈不上敌视,但肯定不欢迎。他们在老家作为本地人,乘着房价飙升的东风,狠狠地宰了一把后来人和外来人;然后又跑来澳洲,作为后来人和外来人,把钱重重地砸在本地人的买房路上。这些房二代和拆二代简直比富二代和官二代更让人忿忿不平,他们绕过了资本的原始积累,绕过了加官进爵,靠着天时地利,几乎是躺着就把钱赚了。
小雨看到北京人在犹豫要不要举手,拍卖官特别眼尖,越过攒动的人头精确地定位到一只在半空摇摇欲坠无所适从的手,大手坚定地指过来,“Comeon,myChinesefriend!Rise!(来啊,这位华人朋友!加吧!)”仿佛在隔空加持。北京人受到了鼓舞,不再犹豫,举起手来。“Eighthundredandeightyfivethousand!(八十八万五!)”亢奋的拍卖官显然已经忘了他之前等待了多时的八十八万女士。
小雨像看戏一样,最后大锤在89万5轰轰烈烈落定,北京人成了傻子赢家。
落选的人还得奔赴下一场竞拍。小雨一上车就把高跟鞋拔了下来,气势瞬间降了一格,忿懑却暴露了出来。
“说好的指导价呢?不是说63-70万吗?”
结婚八年,郝鑫早就摸出了规律:老婆懂的时候,老公不能懂太多;老婆不懂的时候,老公必须得懂,总得有个明白人不是?“什么指导价呀?我看还不如叫钓鱼价呢,钓的就是咱们这种信以为真的。”
“不是,那他们骗来一帮咱俩这样的,心理预期比他们实际卖的低那么多,根本就不可能买,他们有意思吗?”
“什么叫炒作?人家要的就是这个热闹劲儿,乌乌泱泱一片人山人海,显得人房子多紧俏啊。再傻了吧唧地跟着喊两口价就更好了。反正人家也不愁卖,你也看见了。而且,咱不是也登记了姓名电话吗?”
智能电话真智能,好似听懂了一样地响了起来,郝鑫摁了免提。
“Hello.(你好。)”
“Hello,canIpleasespeaktoMr.Hao?(你好,请问郝先生在吗?)”
“Speaking.(我就是。)”
“Ohhi,Mr.Hao,howareyougoing?(哦嗨,郝先生。你好吗?)”
“I'mnottoobad.Howareyou?(还不错,你呢?)”
“I'mactuallyverywell,thanksforasking.MynameisDavid,I'mnotsureifyourememberme?Wemetearliertodayattheauction.I'marealestateagentfromSam'sProperty.(我很好,谢谢关心。我叫David,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今天在拍卖现场见过面,我是山姆置业的地产经纪。)”
“Oh,yes,Iremember.(对,我记得你。)”
“Youdo?That'sgreat.Uh,so,howdoyouthinktheauctionwas?Nicehouse,isn'tit?(你记得?那太好了。那么,你觉得拍卖怎么样?那房子很赞,是不是?)”
“Yes,but,theauctionwascrazy.(是不错,只是拍卖太疯狂了。)”
“Itwascrazy,wasn'tit?Yes,youareright.Thesedays,auctionsalwaysgocrazy.Believeornot,therearesomanyseriousbuyersouttherelookingforwelllocatedproperties,justlikeyouguys.Andwheneverareallygoodoneisreleased,it'slike,gonestraightaway,inablinkofaneye'stime.You'veseentheauctionthismorning.It'salwayslikethat.SoImean,it'sashameyoudidn'tgetthisone.But,look,Ihaveafewsimilarones,reallyreallygoodproperties.WouldyouliketocomeoutforacoffeesometimeandIcangothroughthesewithyouguys?(确实是很疯狂,你说的对。最近的拍卖都很疯狂。你都不敢相信有多少像你们一样认真的买家在等着那些好地段的房子。一旦有个优质项目被放出来,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早上的拍卖你们也看到了,每次都是这场面。所以我想说,很遗憾你们没有得到这一间。不过,我手上还有几个相似的,都是顶好的项目。你看有没有兴趣找个时间出来聊一聊?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郝鑫与小雨对视一眼:“Uh,that'sallright.Wejusthaveafewmoreauctionstogotoday.And,I'vegotyournumber.I'llgiveyouacalllateron.(呃,先不用吧。我们今天还有几个拍卖要去。我记下你的号码了,我回头打给你。)”
“Sure,sure,sure.Justgivemeabuzzwheneveryouwant.I'msureIcanhelpyou.Youhavealovelyday.(没问题没问题,随时欢迎给我打电话。祝你们有个愉快的一天。)”
“Youtoo.Thanks.Bye.(你也是,谢谢,再见。)”
“Thankyouforyourtime.Bye.(谢谢,再见。)”
电话挂断,只剩遗憾的忙音声。
小雨笑:“这帮地产经纪够快的啊。”
“都知道中国人有钱呗。把咱也当有钱人了。”郝鑫调皮地睨一眼小雨,“老婆你成功了。”“你瞧着吧,我要是不给他打电话,他过两天还得给我打。”
“你不打算给他打电话吗?”
“打什么呀?他手里的房子,估计都是百万上下的,我们买得起吗?”
小雨不说话了。那么郝鑫就得说话,不能让车厢被失落占满。
“老婆,你别着急啊。这拍卖都太不靠谱,都跟疯了似的,下一份是个privatesale(不公开出售)吧?”
小雨:“嗯。”
“那行。Auction都是哄抬价格,privatesale就理智多了。咱干脆后面的auction都别去了,集中火力专攻privatesale吧,你觉得呢?”
“我觉得行,按你说的,我把后面的分分。”
小雨从包里拿出笔和几张纸,勾勾圈圈起来,低着头的侧脸落在郝鑫眼里,像个认真做功课的小学生。她的确做了许多功课,这些售房信息都是她近期收集的,并且已经逐个筛选过。她以为她已经放掉了她承担不起的,留下的都是可以付之一搏的,可今天的拍卖却是望尘莫及的。那么接下来……还要让她继续受伤害吗?郝鑫想。
“我说老婆。。。”
小雨低头圈单子,“嗯?”
郝鑫在沉默,小雨抬头看他一眼,“什么啊?说啊!”
郝鑫得想一想该怎么开口,可是小雨正望着他,没时间想。“我就是想说,要不,买房这事咱再等等?”
郝鑫用余光看到小雨的笔停了,那笔在等着他继续。
“以咱俩现在的能力,想买个差不多点的学区房,真太累!我知道,糖豆马上要上学前班了,咱可以先租啊。以咱家的收入,虽说好学区的房子租金要比现在住的贵一些,但也还是可以承受的。可买就不一样了,你就说刚才那破房子吧,快90万!百分之二十的首付是多少?将近18万呐!哪弄去啊?这还没算翻修的费用。”
“我们公司那些鬼佬,一大半都没房子,也不打算买。职位比我高的,年薪快二十万的,四十多岁了还是租房子。人家说了租房子灵活机动,随着孩子上学、工作变动、或者就单纯想换个环境,随时都可以搬家。人也不攒钱,车子开好的,私人保险买最高级的,剩的钱就旅游,一放假就旅游,周末一小游年终一大游,全世界都快玩遍了。人那日子过得多爽。相反,咱俩这些年去哪玩过?啃哧啃哧地攒首付钱,可还是追不上这房价涨的速度。”
小雨的笔从站着变成了躺在她手里,累瘫了似的。“我明白。可问题是,你跟我妈说得通吗?当初,咱俩可是赌咒发誓说在糖豆上学之前买房子,我妈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咱俩把孩子带回来的。咱要是买不上这学区房,我妈真能把他领回国去,她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儿子跟着姥姥长到三岁才回到我身边,我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离开我了。”
小雨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带了明显的委屈。这个委屈让郝鑫觉得不太舒服。小雨为什么委屈?是怪她妈抢孩子?还是怪自己没能力买房子?选前一个!
“小雨你放心,这次姥姥如果要带糖豆回去,我肯定不让。”对话的艺术就在这,无形中就给大家划了队。“糖豆是咱俩的儿子,她凭什么硬要带走啊?都让着她一次了,这次绝对不让了!这是澳洲,孩子的事儿父母说了算,祖父母无权干涉。”
然而郝鑫的划队并不十分成功,可能有些用力过猛了,小雨没领情:“你个白眼狼。我爸妈帮我们把糖豆带到那么大,我们一分钱都没给过,连上早教的钱都是他们出的。要不是他们帮忙带孩子,咱俩能有精力顾事业吗?你现在能说出这种话来!”
郝鑫一时无从辩驳,内心痛苦。他明明没有白眼狼的想法,他只是为了划队,为了把小雨怪自己没能力买房子的嫌疑摘出来,临时起意说的那些话。
小雨接着说:“再说,我爸妈国内的房子,楼下可就是全市最好的小学。”
小雨停下了,轮到郝鑫接茬儿了,不接是不行的,有消极抵抗之嫌。这次得谨慎一点,立场要坚定,措辞要温和。
“咱糖豆是澳籍,要想在国内上学就必须自费,是不是学区都一样!当然了,你妈家离学校近肯定是方便。可你能让孩子回国上学吗?多少人都是为了孩子的教育一把年纪了英文都不会也要挤破脑袋移民来澳洲,你看刚才拍卖会上那帮人。咱能反过来把孩子送回国上学吗?”
“我说了不能啊!”
“对!不能!坚决不能!”郝鑫觉得这次自己很安全,因为他已经表达了坚决拥护老婆想法的想法。
“所以还是得买房啊!”小雨说得很顺溜。
插曲只是插曲,主旋律还是主旋律,今天是来买房的。
看到下一个房的时候,郝鑫既喜且忧。喜的是,这房子比拍卖那个还小还破,估计能便宜不少,或许在他们的预算范围内;忧的是,万一真在他们的预算范围内……
小雨和郝鑫搅在几伙看房的人中间,好像身边没两个人都没个胆色似的。里里外外参观完了出来。在门口迎上了房产经纪职业的笑脸。
房产经纪:“Nicehouse,isn'tit?(好房子,是吧?)”
郝鑫觉得这个行业很不一般,什么样的房子他们都能夸得这么坦然。这些人可能已经超越物质了,眼大皆空,心无一物,只有信念:这个世界上没有丑房子。
跟有坚定信念的人说话得有礼貌,郝鑫明白:“Notbad,notbad.(不错不错。)”
郝鑫很惊讶,房产经纪竟然还能表现出高于刚才的兴奋:“Youguyslikeit?(你们喜欢吗?)”
郝鑫看一眼小雨,是求助。演戏的事儿女人更在行一点。
小雨戏不水,单刀直入:“Isthishouseforsureintheschoolzone?(这个房子确定在学区吗?)”
“Absolutely.Hundredpercent.(绝对,百分百。)”
“Ok.Ihavenoproblemthen.(那我没问题了。)”小雨轻快地回复。
“Good!”房产经纪也走起了简约路线。“Now,thehighestofferI'vegothereis……685thousand.(我这里目前最高的出价是……68万5。)”他说完了,看着他们二人,主要还是看小雨。
郝鑫也看小雨。
小雨飞快地扫一眼房产经纪,匆忙投去一点笑意,然后马上看向郝鑫,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那么贵啊?”
郝鑫只好据实相告:“这个位置,这个条件,七十万算正常的。”但还不忘补一句隐含了一点个人倾向的询问:“咱还出价吗?”
小雨定一定神,对房产经纪说:“687thousand!(68万7!)”
房产经纪笑而不语了一秒钟,在他的平板电脑上记录了下来。
奔波了一整天,午饭也没吃。小雨觉得自己简直不配吃饭。从短期看,今天买房的目标没有达成;从长期看,买房的资金也没有达成。人生没有目标哪成?但是短期目标也不是挂定了,好歹也出了几个价啊,也许明后天就有房产中介打电话来呢。
小雨问郝鑫:“老公,你说能有成的不?我怎么觉得那些房产经纪的脸色都那么扑朔迷离啊。”
郝鑫握着方向盘,心想:这问题方向盘都能回答。“哪扑朔迷离了?简直昭然若揭好吗?就你那两三千的加价,能CD怪了。我都怀疑他们有没有真的把你的出价记下来。”
小雨急了:“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不是白折腾一天吗?”
郝鑫心里说:我可真怕你买着啊,我会提醒你?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我也不知道应该出多少。我要是一万一万地加,我怕你说我啊。”把自己不愿意也没能力做的事,说成是没权力,既显得自己很无辜,又显得对方很有地位。看到小雨不啃声了,郝鑫又心疼给她扣的帽子太重了,开始想办法把责任往家门外推:“Privatesale就是这点不好,信息严重不对称,你根本不知道其他买家的心理价位,就连最后的成交价是高于市场价还是低于市场价也不知道,跟赌博似的出价,人人都盼着能以最小的差价胜出,但同时又可能已经失去了胜算。”
“说到底,还是兜里票子不够,底气不足啊。”小雨的总结还是把责任归结到了自身。
两口子赶到老朱家的时候,天已擦黑。
两个孩子跟着老朱一大天也不会觉得无聊,老朱也不会觉得烦。老朱是个特别称职的陪玩,但不能保证按时吃饭睡觉,玩疯了哪能记得这些?不过小雨无需担心,因为有丽丽啊。其实相当于,丽丽带了三个孩子。
老朱这会儿歪在沙发上,问糖豆:“豆儿,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敢自己睡觉吗?”
四岁半的男生糖豆对于这样的问题是慎重的,事关威严。“我,我早就自己睡觉了!那个,糖包她才不敢自己睡呢,她是女孩儿,她胆儿小!”
三岁的女生糖包也不是好惹的:“我不是胆小!我是,我是那个,那个。。。我怕妈妈害怕!”
Uncle朱坏笑:“你怕你妈妈害怕呀?你妈妈睡觉不是有你爸爸陪着她吗?她怎么会害怕呢?”
“不对,我妈妈跟我睡。”
老朱脸上的表情是那种十岁男孩子恶作剧式的,声音气吁吁的,好像在交换一个秘密:“你妈妈不跟你爸一块睡觉啊?”
虽然大家是很好的玩伴,但老朱已经开始往欺负孩子的路子上拐了,还能顺带着欺负了郝鑫和小雨。丽丽主持正义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朱可文,你说什么呐?你注意点行不行啊?”
老朱哈哈笑得很开怀,笑声中还能听到糖包厚道地说了一句“不跟”。
门铃响。
Uncle朱对糖豆说:“肯定你爸妈来了,开门去。”
丽丽从厨房走出来,径直向门口走去,边走边怼老朱:“你让孩子开什么门啊?万一要不是呢?怎这么懒呢?”
孩子们已经飞快地跑到了门口,丽丽开开门的时候,他们一下子就把自己扔进了爸爸妈妈的怀里。
丽丽边说着:“你们先聊着,火锅这就得了。Kevin拿啤酒。”边走回了厨房。小雨也跟着去帮忙。
老朱歪在沙发里文丝没动,连沙发褶都没压出两样,只用脑袋就招呼了郝鑫:“冰箱里有啤酒,自己拿。”
郝鑫一屁股坐到老朱脑袋旁边:“先不喝,等一会儿吃饭的。”
老朱这才直起膀子:“拿去。我喝。”
三头六臂的丽丽已经把啤酒给两人拿了过来,连盖子都启好了:“Kevin你懒死得了,都窝得生根了。”
从时间上看,丽丽喊完老朱拿啤酒就料到了他不会去拿,直接自己干了。丽丽简直是老朱的妈,一面说着老朱的懒,一面又把他照顾得周全。说也是说得宠溺,连恨铁不成钢都没有。恨铁不成钢还是希望成钢成材的,丽丽的说里面只有“看你没有我怎么活”的幸福。
老朱只是笑眯眯的,也不怎么看丽丽,但整个人都散发着暖和。
“你们两口子这二人世界过得爽吗?”老朱笑眯眯地问郝鑫。
“什么二人世界啊?看房子哪来的二人世界啊?二百人世界还差不多。”
“哟!”老朱的眼睛瞪开了也还是笑眯眯的,“哥你要买房子了啊?牛逼啊!”
“什么呀?我早上送孩子过来的时候不跟你说了吗我跟小雨看房子去,你没听见啊?”
“没有啊!你哪有跟我说?”
丽丽跟天下的妈一样,一边端菜进来一边朝这边说话:“说了啊,我都听见了。”
老朱笑着看丽丽:“你耳朵怎么那么灵?跟我说我都没听见。”
丽丽像没听见似的,只说:“郝鑫过来吃饭。”又对孩子们说:“孩子们来,阿姨给你们烙了馅饼。”
老朱不请自来地溜达上了桌,这次眼睛迷恋地追随着丽丽的忙碌:“真贤惠!来坐下,喝一个。”
丽丽没坐下喝一个,却给老朱亲了一个。
老朱心满意足地又转向郝鑫:“那个,房子看得怎么样?”
郝鑫呷一口啤酒:“别提了。Privatesale啊,我们也出价了好几个,但感觉好像都够呛能成,那中介的人都不太热情啊。也不知道应该加多少啊。”
“咳,你早问我呀,这里边有门道,早说哥们儿给你讲讲啊。”
“我早上跟你说了看房子!”
“啊对对对,说了说了,不重要。我告诉你啊,你得给中介红包!”
郝鑫和小雨疑惑地看着老朱。
小雨:“红包?”
“对呀!你给了红包,他就会把底牌亮给你,直接告诉你你该出什么价。并且啊,保证你能成交,就算有别的买家出价比你高,他也不会接受。出价都是单独的,谁也不知道别的买家出多少,房东也不知道,决定权就在中介手里,大差不差的,他说卖谁就卖谁。”
郝鑫和小雨两脸蒙圈。
“不过你别担心,洋人眼皮子浅,不用给很多钱就能搞定,比你漫无目的的竞价还是划算多了的,而且你如果原本打算加两万,他告诉你加一万,你还省了呢。”
郝鑫和小雨面面相觑。
小雨先恢复了语言功能:“他们这些中介也太不道德了吧?这是内幕交易,是违法行为吧?”
老朱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潜规则。你可以不认同,可以不这样去做,但你阻止不了大多数人,更改变不了现状。你不同流合污,就吃老实亏呗,就这么简单。”
小雨看看郝鑫:“那咱也不能那么做!咱是有底线的,咱明人不做暗事!我就不信了咱堂堂正正的就买不着房?”
“老婆大人说的对,臣复议。”
老朱笑眯眯地摇摇头。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丽丽的手机响了,是妈妈叫她视频。丽丽进了卧室,临走还嘱咐他们吃完了不用收拾,放着她来弄。
郝鑫问老朱:“老朱你这么明白这些道道,怎么还不买房啊?这房价眼看着一天天涨。”
“我?我不着急。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一辈子租房都行。”
“你跟丽丽,不打算结婚吗?”小雨问。
“现在不挺好吗?非要结婚吗?”
小雨真不明白丽丽爱老朱什么:“那是你这么想。丽丽呢?她也不在乎吗?你问过她吗?人家对你这么好,能不是奔结婚去的吗?”
老朱从碗里抬头看着小雨,特醒目的样子:“问多尴尬呀,我能问吗?反正我呢,可以不结婚、可以不要孩子,想干嘛干嘛,自由。她呢,sofar(目前)还没给过我什么压力,走着看吧。”
小雨毫不掩饰地鄙视了老朱一回合。对于小雨来说,老朱的桃花是个谜。以一个女性的视角来看,小雨看不透他为什么招女人喜欢。他顶多算不丑,够得上高大,工作能力一般般,经济条件一般般。比一般人懒,身体懒脑子也懒,是个混日子的选手。他完全没什么责任感,因为他对任何事都懒得有计划。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老朱没有远虑也没有近忧。小雨想,丽丽她们或许是觉得跟老朱在一起很轻松。那倒是,老朱的身心太放松了,放松到可以有效地拉低身边人的紧张程度,加上他也喜欢讲笑话。除此之外,小雨不觉得他还能有什么优点。可是老朱身边偏偏不缺爱他的女人,从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是。丽丽简直把老朱宠成了个残废,如果他原本还不算是的话。
小雨即便这么想,却对老朱讨厌不起来,甚至还是很喜欢他的,要不怎么会乐意经常把孩子拜托给他?丽丽只是老朱的附加项,即使没有丽丽,即使老朱的女朋友是别的人,小雨也还是会把孩子托给他的。老朱确实有这个本事,招人喜欢,似乎隐约地,也叫人信任。六年前他们相识不久就成了好朋友。郝鑫性子是很随和的,处朋友不怎么挑剔,小雨可不行,她不喜欢虚伪的人、懒惰的人,但却和老朱做了朋友。大约因为老朱是个特别不虚伪的,前一项上得分太高,弥补了后一项的得分太低。总之老朱,是郝鑫和小雨在墨尔本这座城市里最好的朋友。
后来七扯八扯的说到了钓鱼,郝鑫问老朱两周后的周日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去钓鱼?
老朱夹肉的筷子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两秒,眼睛一下黯淡了下来。老朱下意识地看一眼卧室门,又低下头避开小雨和郝鑫的目光,说出了短短的几个字:“下下周日,Fiona出狱。”
空气突然静止了,从火锅里升起的热气把时空熏得虚渺,打卧室门飘出的丽丽的隐约的笑声,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慢慢地,小雨小心地开口:“可不是吗?已经五年了!那时候,糖豆还在我肚子里呢。”
郝鑫的眼睛在盘子间来回转了一圈,好像在找该说的话:“用不用我们去接啊?”
老朱低着头没抬眼,但几乎是立刻地摇头:“不用,我一个人去。”
郝鑫和小雨一时还没找到下一句,老朱接着又说了:
“晚上我给她简单洗个尘,出去吃点儿,你们也来吧。”
“好。”小雨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