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元年二月戊寅，天降大雪。
本欲邀石郎出门赏雪，但他公务繁忙，有公文亟待处理。我只得自行披了朱红鹤氅裘，带了翠儿，未乘车，出得府门且行且缓，专拣些僻静处游走。南越无雪，故洛阳这些年，每逢下雪都是我最雀跃的时刻。武昌的雪又不同于洛阳，雪片如鹅毛般大小，落于田野、落于江面、落于树间，江水仍滔滔，奔流直下，天地间处处洁白无瑕。洛阳的雪也美，苍茫大气，但北方的冬季处处暗黄，没有绿色，积雪也无法长久地挂于树间。武昌却不同，即使冬季也仍有许多树木是绿的，墨绿苍翠间衬了雪白，生动而美丽，尤其是这个季节里仍有植物在发芽开花，黄艳的腊梅，娇人的玉兰，含苞待放的花芽细嫩可爱，此刻鲜艳的花蕾周围裹了层白雪，微有薄冰，晶莹剔透。
近黄昏时，终于回到府邸，下人回说石郎一整日都在前院忙于政事，不由得忧心他的身体，遂赶往探望。前厅门外两名带刀侍卫站得笔挺，面孔陌生，如此的森严戒备我还是首见，不由得讶然。
正待继续前行，已然被侍卫阻拦，微怒，我道“汝等可知我是何人？”
“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正欲再辩厅门已然由内而开，石郎站在门内，面色无波，道“绿珠，无事且退下，休要吵闹。”
透过他的身侧，我看到厅内坐了好几位大人，其中几位着了铠甲，面孔陌生，还有几位是武昌本地隶属于石郎管辖的副将，主位上端坐的那人端着耳杯正欲饮茶，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意，正自石郎身后望着我，是楚王玮。
政事面前，我只得委委屈屈地点头应了，厅门复悄然地在我眼前阖上。回廊里的过堂风刺骨地凉，夹杂了雪片吹到身上，微冷，不由得拢紧了鹤氅领口。
晚上府里设宴，石郎第一次没要我跳舞，于是自始至终无聊之极地端坐在一旁。天终究寒冷，鹤氅下的手脚冰凉冰凉，不由得悄悄挪动着以减轻麻木，石郎眼不看我，只悄悄地握了我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仍旧毫无异样地与其他人寒暄。
武将毕竟不同于文人般风liu倜傥，整个宴会没有歌舞没有丝竹，只是不停地饮酒，饮得豪气冲天，饮得丝丝怅惘。豪饮如同豪赌，我不知他们在赌些什么，却能从那或忧思或兴奋或挣扎的神态中读出些不同寻常，那是嗜血男儿大战前压抑着的血脉膨胀，石郎仍旧话语不多，紧皱的眉头却无意间宣泄了内心的挣扎思量。
第二日这些人便已离开，就如同出现时的悄无声息般。此日后石郎却开始了坐立不安，脾气暴躁，动辄体罚下人，手段残忍不堪。侍从们人人自危，忧心忡忡，低眉顺眼，府内一片愁云惨淡，气氛压抑得如同一根紧紧绷着的弦。
我知他必是心中忧虑难当，除了更加细心地照料外，却也毫无他法。每每深夜醒来，身侧无人，披了件外裳推开房门，便见他一人立于庭中，身形落寞，似在苦苦思索，洒了一身斑驳的月光，身侧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我自身后披一件鹤氅在他身上，他从不看我的眼，只是回身紧紧地搂住我的肩，头埋进我胸前的衣衫，任我双臂收拢轻轻***她的头，也有情绪激动时蛮横地抱起我奔回卧房内一番纠缠，却从来不肯言谈。
其实他的心结我略知，这段时间他每每忧心时，总是面朝着东北方向，北方辽阔，我却料定他此时所想，必是洛阳。
永平元年三月辛卯，帝诏称杨骏反，召诸王入京，以守卫皇宫，诛杨门。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旬攻克太尉府，诛太傅杨骏、卫将军杨珧、太子太保杨济、散骑常侍段广、杨邈等，杨氏满门尽夷三族。
消息传来，石郎终于松开了皱紧的眉头，继而一声长叹。
四月，帝诏厚赏诛杨骏之功臣，石郎遂携了我入京封赏。
洛阳大街繁华依旧，车来车往，人群相接，络绎不绝。即使曾是天下间最具权势的杨门，一朝覆灭，终究也无丝毫改变这座城池的繁荣。
怡香阁二楼，临窗。
我心酸地看着对面的清婉，曾经娇俏的可人儿如今面带秋霜，愁容惨淡。只是九个月不见，当真人世变换，天上人间。
“妹妹可喜欢楚地？”她轻声问我，神情似在回忆。
“喜欢，姐姐的家乡果然地杰人灵，”我内心凄惶，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已够悲伤。
“是不是到了楚地就发现姐姐这样的姿色根本就是泛泛？”见我不赞同地欲争辩，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可惜妹妹没得机会见到我最爱的吴妆，武昌的繁华终究只停留在过去，那时候的武昌满大街都是楚楚儿郎，一派繁荣景象，只是再繁华也终究破灭了……”她面带微笑地说道。
“姐姐，”我急忙打断她，环顾四周，继续道“莫要说这些，”我怎不知她思乡，但这些话终究敏感，无端地给人招来祸端。
她却笑着说“我倒是忘记了，最近酷爱追思过去，人都说老年之人才爱回忆，妹妹莫要笑话了。”说罢眼睛望向窗外，眼角一闪而逝的光芒。
我只得努力地寻些话好言劝慰着，“姐姐莫要说些自暴自弃的话语，赵王殿下眼下不过是一时的，姐姐这么好的人儿，他终究会回心转意，”这些话自己也知是多么地软弱无力，女人的繁华终究是要倚仗于男人，可是她的良人……，眼前不由得闪现赵王色迷迷的一双小眼。
她再次笑了，“妹妹你就是太良善，过于好哄骗，世间的情爱也只存在于我们女人眼中罢了，”后面的话语调越来越轻，似乎是说给我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你当他对我真有情谊么，我于她不过是块山芋，曾经烫手却不得不接下，还要装出百般的怜爱，如今终于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这块山芋当然是能抛多远就多远，还要唯恐这块山芋给自己招来祸端，其实他肯留我性命就已是天大的仁慈了。”说到此又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而且就算真有些个情谊，如今的情势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况我自己心里面清楚，他对我本无情又何来的回心转意？”
“姐姐你……”我想起那年雨后的金谷园，她面有凄色地对我说“只因清婉被人买下，狎玩了一段时间就转送给赵王做妾”，下面的话我问得小心翼翼，“你是说当年将你买下转送给赵王乃是杨家所为？”
“正是杨济，”她笑了，“当年杨家安排我进赵王府既是拉拢示好，也不乏监视刺探之意，尽管这两年我给自己留了后路，并没有向他们汇报些有用的消息，这也是至今我仍能存活的原因吧。姐姐这一生，往后的路都是可以预料的了，”言罢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目光炯炯，道“妹妹可知清婉最羡慕你什么？”
怎么这么快又说到我身上了？只得苦笑道“绿珠不知”。
“清婉最羡慕妹妹的，不是你倾国倾城的美貌，不是你人人称善的舞姿，也不是你一掷千金的情郎，”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道“而是妹妹你遇到了能够护你一世且愿意护你一世的男人，在你最美好的时候，不用如我等一般随波逐流，身心俱惫。卓文君以一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而被天下称赞，我却说，卓文君会如此说是因为她不曾家境贫寒，不曾沦落风尘，她看中的只要自己去争取就可以了，而我们不同，我们女人，尤其是有些姿色的贫苦女人最难得的是从一而终，世间的儿郎何止千千万万，以我等姿色，任谁在初时遇见了也是成就佳话一段，所以我说有情并不难，难的是这第一个遇到的男人就能长情又有足够能力。”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惆怅，又想起那年的牛车上，第一次穿上绫罗绸缎的小珠娘目不转睛地盯着油车里的精雕细画，一次又一次脸色红红地偷眼瞄着边上的良人，那人正垂头翻着手中的书卷，阳光透过车帘缝隙洒在他脸上，岁月静好。然后他抬头发现了我的窥探，轻轻拉了我的手微笑着说道“从今以后你叫绿珠，梁绿珠，幺幺是只有我才能用来称呼你的名字。”一切清晰得恰似只是发生在昨天，清晰得似乎我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到他微微上扬的眼角。
人生七年其实只是弹指一瞬间。
怡香阁出来后，清婉称自己出来已久，今时不同于以往，不便在外久留，遂匆匆告辞回王府去了。
金谷别院又恢复了以往的繁荣，每日里往来拜谒、赏玩的官员络绎不绝，夜夜歌舞升平，我已甚少在宴会上跳舞，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幕后张罗着宴会布置和酒食，并不入席。即使偶尔参与了，也只是静静地坐于石郎身侧给他添些菜，斟些酒，在他眼神偶尔瞥过来时相视一笑。有时也会遇到执意要求不放过的拜客，便吹奏一曲作罢。
我甚至以为我的一生都将在这样的相视一笑中度过，平淡而静好。
只是时势终究还是变幻莫测。石郎回京已经月余，封诏却迟迟未下达，石郎表面上忙于应酬交际，只有我看得到每至深夜一人时，他那越拧越紧的眉头。
杨门被诛后，有功的汝南王司马亮封太宰，太保卫瓘辅政，楚王玮封卫将军，这几人一时权势登天，炙手可热，洛阳一片鸡腾犬吠。石郎却说如今洛阳形势莫测，随时酝酿着风暴，唯有静观其变，遂不允许我出门访洛，他自己也闭门不出。潘岳更因之前与杨门过从甚密而被罢官，石郎对此忧心不止。尽管如此，这段时间登门拜访的官员仍旧多如牛毛，其中甚至不乏赵王、楚王这班炙手可热的王爷。石郎也曾单独会过几次官员，如贾谧、左思等，每次会面之后总是愁眉不展，除了刚回京时曾上殿面圣，一个多月来他甚至不曾出得别院。
六月，楚王玮杀太宰、汝南王司马亮，太保卫瓘。乙丑，帝诏以司马玮擅自杀害司马亮、卫瓘之罪，绞杀司马玮。至此诛杨门的几位主要参与者尽被诛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