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八月，帝诏立广陵王司马遹为皇太子，以中书监何劭为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王戎为太子太傅，卫将军杨济为太子太保。遣南中郎将石崇、射声校尉胡奕、长水校尉赵俊、扬烈将军赵欢将屯兵四出。
秋风萧瑟，远山连绵，云雾缭绕的秦岭犹如画卷。
离开洛阳已经十几日，日夜兼程地赶路，辛苦异常。大夫人病弱，石母年迈，两人都不宜奔波，遂石府众人仍留在洛阳，随行的姬妾只得一个我。临行前我特意去了一趟石府探望石母和大夫人，二人难免叮咛一番，但也无非是些以后照顾大人饮食起居须尽心之类的训导。此次赴任时间颇为紧迫，不得不轻装简行，繁华的金谷别院在身后渐行渐远，前方路途仍旧漫漫。
此等舟车劳顿，石郎本不欲带我随行，但耐不住我恳求再三。金谷园虽繁华终究寂寞，梁绿珠之所以为梁绿珠只因石崇，他不在纵揽尽天下繁华又当如何？况此次若分离很难预料何时再见，如今洛阳形势莫测，叫我独自一人面对难免心慌意乱。
知我要离开后清婉甚是不舍，眼睛红红的，一次又一次地往金谷别院跑。我只得再三允诺定会尽快地回洛阳看她，不知她信否，我自己说此话时都觉得甚是凄惶。吾等女子，随水浮萍尔，来去何得自由可言？只是她的期待终究让我不忍，就算是无望的允诺也总好过没有，不是么？
正思量，车已停，前方喧哗，有兵器相接的打斗声传来，微愕。石郎已执了短刃下得车去。我心担忧他的安全，欲唤回，已然不及，只抓住了在眼前合上的车帘一角。
只得焦急地顺着车帘的缝隙往外张望，只见外面已然混战成一片，烈日下的明光铠煞是耀眼，石郎的几十个亲随紧紧环绕着载满辎重的牛车，车上的深衣下人强作镇定地聚成一团。劫匪的数量很多，人数过百，跨下竟然还骑着战马，这一发现实在令我惊愕。激战间不时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脚下的秦岭。石郎没穿铠甲，一身淡色的长衫很好辨认，周围有几个亲随护卫着，恒不离左右，这一发现令我稍稍安心了些，此刻他一面厮杀一面高声地说着些什么，远远地听不真切，应是在指挥反击。
忽然一身材魁梧的劫匪领了一拨人催马朝我的方向奔来，手中染血的长剑连连砍杀了几个侍卫，眨眼就已到眼前，石郎那厢见了忙高声呼喊着赶来相救，然而距离遥远又已失了先机，终究被甩在后面。突然发生的变故让我来不及反应，只有惊愕。忽然驾车的牛发足狂奔起来，没有准备的我被甩起来整个人倒在车里，额头撞到了车壁，只得死命地抠住手边的壁缘不让自己甩出去。驱车的孙秀狂命地打着牛，鞭子打在牛身上啪啪地响，一声一声就像敲击在我心尖上，惊心动魄地哀凉。
劫匪定是以为车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拼命地催马追赶。马速毕竟比牛速要快得多，眼看就已追上，被风掀起的车帘猎猎作响，我紧紧盯着车外，渐渐绝望。从开始望见的半个马头到整个，再然后骑在马身上的大汉也全现了出来，那人浑身浴血，身体前倾，面目狰狞，一手拉着缰绳，一手高高地扬起长刃，惊愕的我只能恐惧地大睁着双眼。
手起刀落，哐地一声响车辕已断，那人忽然自马上伸出一臂，我惊恐地缩在角落里闭上双眼，忽地一阵天旋地转，我已被他掳在马前，手掌扣在腰间。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发髻已然散乱，丝丝缕缕挡在眼前，我徒劳地挣扎着，双脚不断踢踏，奈何挟持的人铁臂如钳，任我踢、扯、撕、咬，他自岿然不动如山。
我惊恐我绝望我发狂，内心翻过数百种情绪，却没有一种叫做希望。
忽地身体上方传来一声闷哼，掳着我急行奔驰的高大身躯已然僵住，然后身体缓慢地朝马下坠落。战马还在不停蹄地狂奔着，此刻落将下去纵不丧命也得重伤，求生的意念是如此强烈，已然顾不得害怕顾不得挣脱，仅仅在坠落马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我抠住了马鞍，身体堪堪地趴在马上，已然断气的劫匪一只手还紧紧钳着我的腰身，整个人吊在我身上，下半shen拖着地。就这样我死抓住马鞍他吊在我身上，受惊的马儿依旧奔驰着。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放手，绝不能放！
被侍卫自马上救下时，我已然虚脱，瘫软如泥，再也站立不起来，浑身血迹斑斑，指甲根根脱落。身后的泥土上是深浅不一的马蹄印和一道长长的血红，挂在我腰间的大汉手还是紧紧地牢攥着，身下惨不忍睹，那只手却几个侍卫合力也掰不开，最后只得用刀砍，血刃高高举起，我紧紧闭眼。石郎在此时赶过来，紧紧抱住我，体贴地用手挡住我的眼不让我看，可是我的眼前已这样鲜红，浑身已满是血腥。举刀的侍卫手臂落下，耳边便传来咔的一声脆响，我终于晕了过去，如愿以偿。
醒来已是两天之后。翠儿见了，忙欢欢喜喜地端粥食喂我。环顾四周，虽简单倒也干净，应是客栈。小半碗的粥食下肚就再也无法下咽，唇边总有股子血醒，似乎已然渗入我的五脏六腑，浓郁刺鼻。
“我们到了何处？”我开口问，声音嘶哑难听。
“回姨娘，是楚北的一个小地方，名叫清水镇，我们宿在镇里最大的客栈。”翠儿回道，还欲将调羹递到我唇边，我摇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半晌僵持不过，她终于将粥食撤下。
翠儿出去后不久石郎就赶了过来，脸颊又消瘦了些，眼睛里满是疲惫，他心疼地***我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双手，即使隔了层层细绢，我仍能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丝丝颤动，一直绵延到心间。就这样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绿珠，我以为要失去你了，”即将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之前，我才听到他沙哑着开口。言罢一手轻轻地搂住我，一手***我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得就像我是纸做的般，生怕一个不小心桶破了，出一个大窟窿。
我本不欲让他听到自己病后沙哑的嗓音，此刻却心疼得紧，只得随口找些话宽慰，“可查出劫匪的来历？”
他似乎微微颤抖了下，半晌道“你且养病，这些事有我。”
之后再没有交谈，直到我在他怀里再次沉沉地睡去，梦里依旧血腥，只是这次夹杂了独特的薰香味道。
赴任时间紧迫，刻不容缓。之后的几天我都是躺在牛车上度过的，本想要和翠儿一处，方便她照料，奈何石郎不肯，只得再次与他同车。然后脸红地发现似乎我每次醒来他都是静静地在旁边望着我，膝上摆着一卷纸书，还是翻到我睡前的那一张。
秦岭一役，石郎的随行亲卫伤亡过半，孙秀也在车辕被砍断时受了伤，幸而不重。石郎似乎知道劫匪的来历，每次说到此总是言辞闪烁，不肯对我言说。
尽管如此队伍却壮大许多，另一支人马加入了我们，楚王玮和他的亲卫军。那日在秦岭山间就是楚王玮救下的我们，他本是回驻地恰巧经过。命运就是如此巧妙，于他只是恰巧，于我们却隔了阴阳。大晋建国后大肆分封同姓王，诸王在洛阳都置有宅院地产，这些王爷每年有半数以上的时间逗留在洛阳，只有少半在自己的封地度过。楚王玮就是如此。
再次自昏睡中醒来，队伍已经停歇，似乎在用午膳，石郎不在车上。
我朦朦胧胧地想唤翠儿给我拿些水，手刚搭到车帘要撩开，却听到车下有压抑的交谈声传来。
“……，那些人的身手和马匹都是出自羽林军，尽管刻意地掩饰了，但石大人在官场浸淫多年，识破如此伎俩自然不在话下，”这是楚王玮的声音。
“石崇若有罪，圣上自会裁夺。无须在赴任的途中劫杀，王爷您多虑了。”
楚王玮叹了口气，继续道“到了今时今日，石大人是真的看不清羽林军受命于谁，还是在跟玮打哑谜？况且，石大人应该知道君子本无罪，怀壁其罪也！”此言罢是意味深长的笑声，“杨邈那厮慕绿珠夫人美貌久矣！”
半晌，才听到石郎闷闷地回答道“王爷见笑了，石某家事自会妥当处理，此次还是要多谢王爷的救命之恩。”
然后道别声传来，过了一会儿车帘撩开，石郎重新回到车上，神色凝重，没有注意到我已然醒来。
九月丁未，长途跋涉的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武昌，一路上舟车劳顿，人早已脱架。
楚王玮昨日便已辞别我们，赶往荆州封地去了。
与豪奢的洛阳相比，武昌虽曾是吴都，却荒凉平淡得多。武昌郡跨大江，隶属于江州。城内街道狭窄、干净，道路两旁甚少有朱红色的豪门深院，更少看到豪华奢侈的牛车，小小的一座城池清雅而静谧，却有一股独特的韵味，如诗、如画。当地官员给我们预备下榻的府院也是简单质朴的，从建筑风格看来似乎已有些年代，房子有些陈旧，透着丝丝古气，整体色调偏深沉。正厅和卧房前的甬道两旁种满了香木樨，此刻正当花开的季节，小小的花朵连成一片，枝头也被压弯，远望过去郁郁葱葱的枝叶间黄黄白白的一片又一片，色泽耀眼，香味儿霸道而浓烈，就算夜里睡着了也总能闻到，浓郁而香艳，噩梦也因此渐渐地少了些。
我学阿娘从前的样子采了些含苞待放的花芽，阴干后加些饴糖蒸煮，然后装于罐内埋在桂树下。
我并不是顶爱吃糖桂花，但是想念这个味道。今生要再见阿娘已然是不可能了，去年石郎派去接阿娘的下人最终空车而归，阿娘已离世多年，人去楼空的梁家小院早已住了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