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掌门带领弟子们出发了。
让人一望无边的沙漠默默地俯视着这支庞大而渺小的队伍,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天气晴朗,能见度很好。蝎掌门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当然,在更远的地方,有执行搜索侦察任务的敢死队。不过天山派弟子看不见他们,看到的是掌门人迈着刚健的步伐,亲自引队伍大步前进。
在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可以说是一马平川。沙漠,并不都是坎坷沟壑,局部往往是很平坦的。唯有平坦,才能有它的历史和功绩。
蝎掌门以超乎常人的目力,看到了大漠是有生命的,是大智若愚的。
当年,他率领天山派弟子剿灭山贼,就是在大漠中艰苦进行的。
他也是第一次领教过大漠风沙的神威。他的许多弟子牺牲在这块荒漠之地。大风和严寒象一把张开的剪刀,悬在天山派弟子的头顶,不定在哪个瞬间。就永远要去一条生命。在吃光了马背上拉的给养,又吃光了拉给养的马匹之后,天山派的弟子陷入了绝境。蝎掌门所以能奇迹股地活下来,唯一的原因是他内功深厚。在一个亲如手足的群体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最强壮的人。如今,他们在哪里?天山派的光荣石碑上有他们的合冢,但里面没有骨殖,连衣冠都没有。他们融进了大漠的沙砾之中。
今天,大漠看上去更加让人感觉冷酷了。走在这块冰冷而又滚烫的沙漠中的蝎掌门,觉得自己消失了,升华了。作为一个艰难困苦中的幸存者,他本人的生命已无足轻重。作为一种精神的维系。他要率领天山派弟子再创光辉的业绩,发扬光大、永世流传。掌门人头一次感到这次进军沙漠的宗旨是那样神圣,那样英明。
他侧移了一步,示意猴军师带队前行,又摆头叫新换的警卫员牵马离开他。现在,他孤零零地站在队伍之外,看着队伍如长蛇,从他面前逶迤而过。
这支队伍是天山派的弟子。队伍见首不见尾,斜置在苍茫的大漠中,象一条功勋的绥带。
功勋!每当想到这两个字,蝎掌门的全身,就会翻卷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天山派弟子为了立功,曾经一将功成万骨枯。蝎掌门一想到死去的弟子,他就不敢谈功名?只有士兵才能堂而皇之地谈立功。掌门人早失去了这神圣的权利。自欺欺人哪!江河可以倒淌:星辰能够逆行,世上却绝无淡泊功名的人!曹雪芹不是说: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天山派的弟子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住,一定要在这片无比险恶的大漠中收获荣誉和功勋!
恰在这时,按照预定计划,急促的鼓声响起了。几十只大鼓同时响起,声浪洪波迭起,澎湃汹涌。平稳行进中的长蛇开始疯狂地窜向沙漠深处。蝎掌门命令天山派弟子用“鼓角相闻”传达号令。这种方式能在短暂的时间内,将指挥员的意志,贯穿到弟子中的每一个细胞。它不仅传达命令,而且传达了火一般的勇气和力量。
这次蝎掌门带领天山派弟子进军沙漠,队伍中只有左护法玉手观音与老掌门之女白狐是女人。进军沙漠对于她们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不多时,白狐脸色煞白,嘴唇乌紫,鼻尖墨黑。前两样是因为缺氧,因为素质差,她比一般人更重。后一条则是因为她跟在炊事员金刚钻之后。每次突然停顿,她的头都得撞在金刚钻背后的大铁锅上。被撞得鼻青脸肿。
天山派弟子虽一直保持匀速前进,但只要有人掉下一步,这种和谐的韵律就会敲打破,后面的人就要依次停顿一下。停顿得多了,后续的人干脆出现原地踏步的局面。如果哪个弟子以为正可借此机会喘口气,休息休息,就大错特错了,每一秒钟的停顿,都必须用惨痛的代价偿还。接踵而来的必是令人精疲力竭的迅疾奔跑,唯其如此才能弥补上刚才被迫滞留所遗下的巨大空隙。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象寒热病打摆子,极大地消耗着人的精力和体力。以至积数次这样痛苦的经验之后,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恐惧感。同样的行程,队伍后半部的人员,要比敢死队员付出更多的艰辛。
按照惯例,后勤人员均在队尾殿后。白狐紧跟金刚钻,两眼直视脚下。依脚印前行。金刚钻走路大步流星,矮胖的白狐哪里跟得上。然而人的双腿机械地重复无数次的摆动,不由自主地会亦步亦趋,循着先行者的足迹前进。倘每一步都自寻落脚点,不知要平添多少风险。无奈中白狐只有拉大步幅,扭腰送髋,勉力支撑,猛然间金刚钻一个留步,白狐当的一声,与大铁锅的尖底又撞个正着,鼻子几乎挤扁,额头登时肿起一包。
“往后传:‘跟上!’”金刚钻头也不回地丢过一句口令。紧接着,又是一次长久的停顿开始了。
半天身后毫无动静。金刚钻以为是声小没听见,转过身去,瞅着白狐,大吼了一声:“往后传,跟上!”
白狐用刀子一样的眼光望了金刚钻一眼:“传什么传!就不传!传有什么用?这会儿挤成一窝蜂!待会跑得人能吐血!跟上,跟上,前面的人为什么不跟上?不传!就是不传!”她一边用手心揉着脑门,一边把一肚子火气,劈头盖脑地朝金刚钻撒去。
这么厉害的丫头!还是老掌门之女!敢冲男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蝎掌门,也从没这样对待过他。金刚钻一下子没了主张,愣愣地站着。
白狐身后的玉手观音,已经听清了口令朝后传了过去。
这一次的停顿来得格外长久,平静中孕育着令人颤慄的不安。
金刚钻耷拉着大脑袋,开始想自己的心事。他的未婚妻叫丽丽,貌美如花。丽丽的父亲是江南名医。这次,他随蝎掌门进军沙漠,丽丽担心不已。临别时,她送给金刚钻一个平安符,希望能保佑心上人平安归来。
他快活地想着,眼前象出现了一幅和和美美的画。突然画象泡在冰水里,一切都模糊晃动起来。若这次获胜而归,丽丽该多高兴啊!
“哎,我说你走路小心点!万一掉队了,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冷眼旁观了半天的白狐,忍不住说道。头上的青包已经散开,她忘了刚才的事。
金刚钻从冥思中醒来。他梗过脖子,不予理睬。
嘿!还不理人。金刚钻的强硬,使白狐越发来了兴趣:“我问你,你在炊事班,尽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才长出这么高的个子?”
金刚钻不由得回过头来,他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她还不知道?她迟早会知道的。到那时,她还会这样看我吗?
一直侧着耳朵倾听动静的玉手观音,扯了一下白狐:“别聊了。准备跑吧。”
果然,前面传来轻微的碰撞声。远方腾起黄尘,脚下的大漠又开始了痉挛般的震颤。
跑……跑……半步也不能拉下,被群体甩出的天山派弟子,就会变成孤雁,用不着弓箭,就会自行坠落在沙漠中。你只有象水蛙一样,死死吸附着前进中的队伍,一同向前。
白狐不停地给自己打着气,拼命加快双臂的摆动。不争气的腿脚却无法随之协调,失去平衡的身体踉踉跄跄,每一步部象要扑跌在地,永远爬不起来。背包象泰山压顶似地倒扣过来,咽喉一阵阵发咸发紧,好象一秒钟后就会有鲜血狂喷。
“白狐……跟……上。”自幼练武的玉手观音,体质上略胜一筹,但与敢死队同等速度的急行军,她自顾尚且不暇,无法帮忙。
白狐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死过去了。突然间,背上猛地一松,一大股空气涌入胸腔,整个身体陡地飘浮起来。脚下还在用着同样大的力量,竟象踩了弹簧似地腾起老高,一步撩出多远。原来,金刚钻侧身一旁,待白狐经过时,双手一托,便将她的背包连同干粮袋一并褪下,放到了自己身上。
算上大铁锅,金刚钻背的已经超过一百斤。白狐于心不忍,但她除了喘息奔跑外,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