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的一个腊月,正值寒冬,北风呼啸,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雨中夹杂着零星小雪花,剌骨的寒风吹在脸上,刮得人皮肉生痛。
此时,在湘南省西北地区的一个小山村,人们正聚集在一户农家院落里,院落中的土坯屋横梁上挂着一个大喇叭,播着哀乐,房屋里间或传来数声悲痛的啜泣,夹杂在一阵阵乐师的锁呐鼓点声中,空气里弥漫着忧伤的气氛。
抑扬低沉的哀乐在这个不大的小山村里四处回荡,乐声似灵魂在哀鸣泣述,似鬼魂在劝说诱惑,把逝者一生的不舍和遗憾以这种悲凉的腔调洒播在山村各个角落,生者的泣声和在其中,仿佛在安慰抚魂,又或在诉说难离之苦。
院落比较大,主人家原是村子里的大户,大门两边插着松柏树枝,挂着长条幅白布,昭示着家属希望逝者万古长青。院子正中堂屋里摆着逝者的棺木,棺木前摆着放满祭品香烛的灵台,遗像正放在桌子中央,黑白相片里,逝者微笑着望着院落,音容笑貌凝固在此刻,周围好些披麻带孝的人进进出出。
与大人们略带哀伤不同的是院子里的小孩,他们的心思没那么复杂,感觉不到什么悲伤气氛,一伙人追逐嬉戏,在地上拾鞭炮玩,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不适时宜的笑声惹得一干大人在旁着急喝斥,怒眼圆睁,沉声骂人,暂时能制住小孩们一小会,转眼又故态重燃,吵闹不休,如此反复,怒骂声、说话声、鞭炮声等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场面好不热闹。
十岁的陈镇与奶奶坐在一个靠角落的位子,他长得消瘦,脸色苍白,头发有些长期营养不良的枯黄,清秀的脸颊,尖尖的下巴,眼窝深陷,两只眼睛很大,稍显骨碌碌的眼珠不停转动,瘦弱的身子使他的背看起来有点驼,如果不是两只眼睛散发出炯炯的眼神,仿佛体内蕴含有股澎湃的精气神,整个给人的感觉像是病恹恹的。
和整个院子其它小孩吵闹不停的是,他平淡的坐看奶奶与旁人说话,两眼时而看看四周,安静得让人觉得奇怪,像他这般年纪的小孩,那个不是调皮搞怪得要死?偏偏他表现很淡然,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三三两两的人群来得多了,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大家凑在一起,抽烟聊天。
一阵鞭炮响起,厨房里开始安排上菜,人们停下议论,吆喝着倒酒夹菜吃起来。
陈镇拿着筷子,伸手夹菜,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慢,一般只会把筷子伸到离自已一个碗远的地方夹菜,不会去凑多,小心的夹些菜放在碗里,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奶奶似乎知道自已孙子的性子,不时帮他夹些菜放到碗里,心痛的要他多吃才好。
同桌的其他村民偶尔会提醒他多吃菜,或者帮他夹些伸手够不着地方的菜,看到别人亲切的举动,奶奶总提醒他要说谢谢。
这时陈镇总会直勾勾的看一眼对方,见他没有说声谢谢,奶奶无奈的站出来说些感谢的话,好在一个村子的人都相互了解,别人也不见得怪他不懂礼数。
酒席上的人边吃边聊,气氛越来越热烈。
陈镇饭量很小,看看邻桌的小孩,都在抢着夹菜,吃得腮梆子鼓鼓的满嘴是油,像饿极了的荒民。
在这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似乎只有逢到红白喜事,人们才能捞到一餐像样的饭菜,自然吃得起劲。只有陈镇好像吃什么都没胃口,一碗饭下去就饱。
放下碗筷,陈镇安静的坐在一旁,等着奶奶吃完一起走。突然,他感到一阵冷风迎面吹来,这股风不同于天空中的寒风,似乎比寒风还要让人身子一紧,紧接着,他看到一个老头突兀的坐在对面的长凳上,而坐在凳子另一头的人,仿佛毫无察觉,感觉不到有人坐在他的身旁,否则不至于连头都没偏一下,更谈不上打声招呼。
陈镇见对面的老人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已,未发出一点声响,看他一眼之后,目光转向自已奶奶,陈镇察觉此人有些奇怪,不说话也没有要吃饭的样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面熟,抬头正好瞧见堂屋正中摆放的逝者遗像,暗道好像。
他举起衣袖使劲擦了擦眼睛,才不敢相信的看出,坐在对面的老头正是逝者,瞬间汗毛耸立。
他刹那间想到,对面坐着的并不是人,而是死者的阴魂。
陈镇心里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人类阴魂,一时不知所措。
对面的阴魂亦是安静,没有丁点举动,更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面貌可憎,阴森吓人。
陈镇愣过后变得很平静,他虽然瘦弱,胆子却不小,仔细端详这位死者阴魂,面孔凝实,不带愁云哀怨,白晰的肤色有点不真实。
陈镇觉得,阴魂也不可怕啊?心中怯意全无,心想死者为年老而终,驾鹤西去之时并未经受痛苦,是以阴魂表面平静。
有关人类阴魂的故事,他以前曾听奶奶说起过,人死后三天内,如生前一般,会出现在死者留恋的地方,或者熟悉的人身边,魂散前心中有一股执业,促使其游离于斯。
今天这位逝者曾是村里长者,德高望重,家庭和睦,村里尊称周老爷子,八十多岁逝去,是长寿,生前并不存遗憾之事。
当然,感情上的事说不尽,人一生的各种情感归属,随生命而存在,人死方能消亡。
坐在对面的周老爷子眯着两眼,看着陈镇的奶奶,让陈镇自然想到周老爷子在世时日的情景,常常和自已爷爷奶奶走动,他们是表亲,又生活在一个村子,年青时少不得经常来往。旧时生活疾苦,相互之间自是多些照顾,年老后常相伴说话,活动筋骨。
陈镇心想,此刻周老爷子的阴魂也算是魂有感念,来瞧一眼至亲好友。
奶奶一直只顾同旁人说话,并没有因周老爷子阴魂盯着她看而心生感应,未曾回过头来瞧瞧。陈镇对所谓的精神力不知何谓,老人们说的都是神话,只有未成年的小孩因阳气不足才能看到阴界之物,而大人一般看不到,除非是在身体虚弱又逢阴时,才能碰见阴界之物,所以奶奶及旁人都看不见周老爷子。
周老爷子的阴魂眼露怜悯,陈镇于心不忍,轻轻拉了拉奶奶的衣袖,想提醒奶奶一声,只可惜奶奶转过头来,也不能看见周老爷子。
陈镇想低声告诉奶奶,但见周老爷子对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吹起一阵阴风,周围的人不自然的颤了一下,感觉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冷得有些怪异,再看周老爷子,微笑着渐渐隐没在阴沉的天色中,淡淡的不见了踪影。
奶奶被陈镇拉了一把,以为陈镇是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于是对他说再等一会,吃完最后几口就走。
陈镇点点头算是回应,眼神一直在人群中四处搜寻,想瞧瞧那阴魂是否还会在别处出现,可惜再没看见。
陈镇与奶奶一道回家,路上把自已看到周老爷子的事跟奶奶说了,老辈人一生困苦,但心中自有信念,对鬼魂之事毫不忌讳,也不感觉什么害怕,反而回忆起两家之间的往事。
陈镇听得津津有味,他心性好奇,从小对那些鬼神妖怪之事很感兴趣,祖孙俩倒也相谈甚欢。
陈镇家的房子位于村子西边角落,背靠大山,屋前是一片大约五百米宽的农田,越过农田是一条流经村子的小河,他所在的村子叫陈家村,属湘南省宝钦市芙蓉县家和乡治下的一个自然村,是一个有些年月的古老村落,传言明末清初之时,有一陈姓亡明小吏,带着家眷逃到此处避难而成,经后世数百年繁衍至今,已有两千人口。
村民多是陈姓小吏及身边仆从后代,以陈姓为最大姓族,有周、吕、肖、王四个中等姓族。
当年先祖遗留下来尊陈姓为主的村规,早已随时间长河的流水远去不归,过去华夏国破四旧的斗争,已经把这套老派意识清扫得干干净净,唯一留下岁月痕迹的,只有那座坐落在村子中央、由古旧青砖建成的宏伟建筑——陈氏祠堂,每逢重要节日举行一些祭祀活动,以昭示这个偏远村落的历史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