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军驻地,尹落被邀请到主营大帐去,而佟鹤锦只能呆在外面等候。尹落怀着异常忐忑的心情进入大帐里,才见那明媚的阳光从大帐里窄小的窗口透进来,形成了一束耀眼的光束,而被光束下的人,此刻更是格外显眼。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的戎装,领章和肩章都是金色,在光亮的折射下发出闪闪的光亮。这个人年约五十来岁,眼角额头都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留着极短的寸头,黑色的发丝中搀了不少银色。体型微胖,却看上去很强壮。五官粗糙,却不失为一个阳刚男子。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她。
“江军长好。”尹落垂首深深作揖说。
江尚看着这眼前的妙龄女子,温婉秀丽,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漆黑的丹凤眸里有着沉静和果敢,倒是像极了四夫人。
他审视良久,才犹疑问道:“你真是四夫人的亲生女儿?”
尹落大方抬头和他对视说:“当然,如假包换。”
江尚听后赞许地点头说:“神态倒是像极了四夫人,也是个难得的巾帼英雄啊!”
“多谢军长夸奖,更谢军长收留。”尹落又鞠了一躬诚恳说道。
江尚淡淡一笑,眼里透出精明来,他似有深意地问:“尹小姐,我江某念在往日旧情收留于你,可是,我江某人从来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你们江东和江北的事情我不想搀和,只想着能在乱世有一席安身之处。如果,孟川来要人,我该如何处置?我想,在你和佟鹤锦之间,总该有人来担这个责任吧。我江尚可不想为了你们和孟川兵戎相见。”
江尚的话,让尹落陡然一惊。她原想他会为了往日情分收留他们,可是不想,那江尚居然想要交出佟鹤锦。而原因不过就是,江尚和佟子谏有仇,而他却也真不想得罪孟川。交出佟鹤锦,显然是双赢的事情。
想到这里,尹落的大脑急速周转着。她绝对不能让江尚交出佟鹤锦的。于是,她跪在地上,开始为他求情:“军长,请你务必收回成命。佟鹤锦不是俗人,眼下他虽败给孟川,可是江东南部还有许多他的阵地。孟川想要收取那些阵地,可是不尽人意。佟鹤锦治军有方,以往那些失误,不过都是拜我所赐。所以,留下佟鹤锦,放他回他的阵地去,他必能东山再起。据我所知,军长的驻地所处荒蛮,更要命的,是存在于夹缝之中。我想其中滋味并不好受。如果您能放他一条生路,来日他必然感恩戴德。等到他收复江东之后,让他以土地酬谢于您,岂不更好?”
尹落的一番话让江尚有些动摇,他坐在椅上燃起一支烟来,然后慢慢吸着。他深邃难懂的眸子一直落在那扇狭小的窗口上。他一直那样沉思着,仔细琢磨着尹落的话。
良久,他掐灭烟蒂,然后暗眸盯住尹落,慢慢说:“对于土地,我倒没兴致。我讨厌门阀为了私欲争夺土地,将百姓视作鱼肉。如果我贪图富贵,就绝对不会来这个荒蛮的地方。尹小姐,你母亲一定给你讲过我的遭遇。我当初是太过锋芒,才引来佟子谏的不满,所以他削我兵权,逼我离去。这些年,我躲在这个地方,就是想着,将来能有一日,我能遇上一位明主,可以助其建立一个平等民主的国家。而眼下,我找到了,他叫孙文,字中山。”
尹落听后突然想起,自己曾在报纸上见过这个领袖。是他创立了民国,可是却被袁shi凯盗取了革命果实。那个该死的佟子谏,不就曾是袁shi凯的信臣么?
江尚接着说:“这么些年,这些门阀间的厮杀我看的太多了。他们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丝毫不顾百姓死活。就比如你们江东和江北,为了争夺地盘和女人,孟川和佟鹤锦厮杀许久,你以为不幸的人是佟鹤锦,可是最不幸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些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骨肉分离的无辜百姓。你若不信,可以去看看,你们无端逃出江北,有多少百姓跟着遭殃的?你敢看吗?”
江尚的话像是一剂醒酒药般,直接让尹落对当下时局完全清醒了过来。一直以来,她都活在儿女私情的小我世界里,从来都没有仔细去想过国家民族的兴亡。而如今,经过江尚的提点,她顿时觉得往昔所有的权势之争,都是毫无意义的。佟鹤锦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孟川更是如此。似乎她身边的所有位高权重的人,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活着。没有谁是站在民族大义的立场上的。而眼前的江尚,不由让尹落刮目相看。
“听闻军长一席话,却是醍醐灌顶。军长的言行真令尹落无比佩服。”尹落无比真诚说道。
江尚听后面有微悦:“没有想到,许多和男子都讲不明白的话,倒是让尹小姐听到耳朵去了。眼下我民族危亡,众人必须团结一致。不瞒尹小姐,北伐革命势在必行,将来没有各派军阀之争,只有国人团结一心共同对外。所以,佟鹤锦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和驻地,就该和我合作,一同拥护孙先生的北伐革命。”
“这么说,只要我能劝他同您合作,那您定会高抬贵手,护他周全?”尹落不失时机问道。
“那是自然。我可以用我微薄之力,送佟鹤锦回到南方驻地去。孙先生也会鼎力支持他收复山河,然后我们一起挥师北上,铲除孟川,让整个长江以南地区形成大统一的局面。若能如此,我中华民国,定能腾起。”他说地很是高兴,眼里都是熠熠的光芒。
尹落似乎也看到了江尚描述的那种日子。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没有强权,也没有杀伐,更没有烽火狼烟,饿殍遍野。只有祥和的镇子,熙攘的集市,和大家充满笑容的面庞。到时候,她可以和佟鹤锦大大方方地牵手走在街上,享受着幸福快乐的时光……
她毫无犹豫地回答说:“军长放心吧,我一定会劝服佟鹤锦的。”
“这怎么可能?”佟鹤锦毫不容情地拒绝了尹落。
“为何不能?难道你想这中国一直这样割据分裂下去?现在军阀混战,百姓受苦。你们为了争夺地盘而互相厮杀,却毫不顾忌百姓的苦难。”尹落愤慨地说道。
佟鹤锦瞧着尹落认真无比的神色,心里越发没了底。早就听说这个江尚是个激进分子,跟着孙中shan闹革命。而如今,他居然成功地将尹落收服,还要尹落来这里做说客。自己怎能让自己的天下变成别人的附属?那样的江东和现在被孟川占据,还有什么区别?想到这里,他非常气愤,却又隐忍不敢发作。他看着尹落刚毅决然的神色,生怕她再和自己生出嫌隙来。
“你不要只管说拖辞,我就问你一句,你这革命参不参加?”尹落也是气急,声音微微颤抖,连牙齿都咯咯作响。
佟鹤锦一看她真的动怒起来,慌忙陪上笑脸说:“落落,你别生气。生气对孩子不好。我只是觉得,我父亲苦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就这样拱手送人,实在说不过去。要说孟川占了江东,那实属我能力不济,况且我还有夺回的一日。可是如果参与北fa,整编湘军,那无疑就是将自己江山拱手送人,且孙先生虽然有团结中华之心,却无团结中华之力。跟着他,将来如何,都是未知之数?你且去瞧瞧现在天下四方的督军,大家都只是口上响应革命,但是又有几人真正去参与呢?所以,落落,你别傻了。恐怕也只有江尚会相信将来孙先生的民主共和,而今乱世,只有强权,方能护的一方安宁啊!”
尹落对佟鹤锦很是失望,自己原想能轻易劝说他拥护孙先生,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只是妄想。佟鹤锦毕竟和自己门第悬殊。他出生在军阀豪门中,又怎能理解百姓在烽火狼烟中四处逃命的艰辛;又怎能体会因为战乱骨肉离散的伤痛;又怎能看透强权下那些牵强的笑容。
自己是清楚明白的,那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是一介草民,若不是机缘巧合,怎会认识这些手握重权的军中显贵。她如此想着,只觉心寒,那个刚刚复苏的心,不觉又僵硬起来。
她腾地站起身来道:“你我终归是不同的。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我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你可以为了你的江山继续和孟川争夺,不顾及百姓的死活。而我不会,我身来就是一个普通人,我十分理解那些无辜平民的不易。以前,我并不知天下还有像江尚,孙先生这样为了民族大义而牺牲自我的人,而今,我愿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为了国家的统一复新进自己微薄之力。”
尹落说完便迅速转身离去。望着尹落毫无留恋的背影,佟鹤锦泛出深深的惶恐来。天知道他和尹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的。可如今刚刚团聚,却又生出分离之心来。
此后几日,尹落都闭门不见佟鹤锦,无论他怎么可怜地央求自己,她都狠下心来不见他。她是铁了心让佟鹤锦参加革ming,如果他不同意,她便准备永远不理睬他。
孟川终于查到了他们的下落。站在高耸的城楼上,他放目远眺,只见群山显壑间,都是皑皑白雪,在青黛纯白之上,是泛着淡淡蓝色的天际。冷风呼呼刮来,吹到脸面上,却似刀子似地。
眼下似是初春,但是春寒料峭,丝毫不减冬日的凛冽。他衣衫单薄,只是传了一件纯黑色的毛呢大衣,带着皮手套的手,此刻因为一直握在冰冷的石沿上,也十分寒冷。又一阵风刮来,他不由浑身哆嗦。心里也突然就有了果敢的主意来。想那佟鹤锦和尹落,此刻一定窝在江尚安排的暖室里卿卿我我吧?可他们又怎知自己孤身一人站在城楼上,忍受着春寒的料峭。自己既然过得不开心,又怎能让他们开心?还有那个江尚,也是不想活了?既然如此,那么,就别怪我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