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往来的侍婢之中,无一不是巧言令色,身段窈窕的美人儿;无一不是花样年华,娇艳欲滴的姑娘家。我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任人摆弄头饰,翡翠绿的扇面小玉坠在耳侧晃晃悠悠的几欲滴出晶莹的光泽来,我把玩在手心,触感润泽。
“小姐小心。”一旁的侍婢急急忙忙把我手心的扇面耳坠小心重穿入我耳坠之上,这才舒了一口气。她看着这个小巧的耳坠,谨慎的护着我耳边的饰物,以免碰撞到那两个脆弱的坠子。
这两个耳坠子有那么不堪一击么?或者——
我不敢妄想自己的猜测,可那两个通体碧玉的坠心,犹如一双邪恶的眼睛,阴森森的看着铜镜之中的如花容颜,仿佛要吞噬一切一般......
再一抬首,侍婢对着镜子笑了笑,我与她眼神错开的一瞬,兀自垂首捋了捋鬓发。
“小姐真是美极了,连那公主殿下恐怕都要比了下去呢。”她娇笑着,替我搭理着胸前的玉扣儿,再拉起散在肩侧的堇色软毛披甲,柔和的淡金色光芒霎时让我不由泛起暖意。
果真是好东西,我为来的姐夫,我真真小看了他。
还来不及收回唇边的笑意,却只见门扉早开了半扇。蓝舆还是那般刚毅俊美的模样,只是那双微有些邪魅的双瞳在背光的地方闪耀着非比寻常的颜色,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的打量我。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顽皮的扬起头对他眨眨眼。
他没有任何恼怒退却的,坦然扬起唇角,回给我一记暖如朝阳的微笑。
我一只手轻轻放在胸口,突然跳的剧烈,仿若响鼓重锤,声声打在心间。
“小姐,蓝舆公子走了。”一声低低的笑语,打破了我还在原地旋转不停的臆想。
就在刚才,那抹笑容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若是能在玉合边的千里湖,和他二人蓑衣披身,垂钓寒江,对酒高歌,是何等恣意畅快......
繁琐复杂的宫廷礼节,本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消化理解的,人家重复了十几年的动作,我做出来仿佛就是黄口小儿在过家家。到了宴客的主席上,我人也快累摊了。
若不是姐姐还在前面,若不是为了见爹娘,我何必顶着千斤重的脑袋这般狼狈的爬上宾客席上?
何必被这个没心没肺的男人看笑话——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横了一眼一直坐在对面低矮横波红木之后的蓝舆。他盘着两条腿,面皮绷得紧紧的,眼底却丝毫不掩笑意的扫过我的面颊,然后低头略略扬起唇角。
略眯了眯眼,我咬唇挺直了脊背。怎么说,都不能丢了面子。
“皇上开席。”礼部司仪官洪亮的大嗓门扯开了今日宴席的帘幕,待到皇帝和公主缓缓缓列席坐定,他一扬手中酒水,半跪在两人面前大声高赞道:“天佑皇上,洪福齐天。臣等恭祝,公主玉寿。”
“都起来。”龙座之上,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扫过全场,没有片刻停留。
公主娇颜如若春花,与那日蛮横的小侍人形象完全叠不到一起。我偏头望去,她微眯的双眸定在了我身上,然后,她笑得灿烂无比。那抹笑容,让那个我想到了算计......
姐姐!我心下的那个重锤打的我生疼,姐姐那双秋水般温柔的眼眸,蓄积了满满的泪水。站在朝廷命妇的社交圈中间,她是如此的无所适从。那个端庄贤淑的女子,此刻很像受惊的白兔。
毓雪皇子呢?我站起身,愤怒的想要去寻找那个消失无踪的男人。难道这就是他千方百计让我进宫的理由?看着姐姐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围住嘲讽,她们扭曲妒忌的面孔一张张凌迟着姐姐越来越后退的面容,看得我不由攥紧了手心,却只能在原地候着。
因为是毓雪亲自给了她未婚妻子的身份,这才带着姐姐进了宫门列席命妇,公主亲自提点了众位贵妇人,现在,姐姐只是这些女人的靶心而已。公主刚才的笑容,隐隐透着一抹得色。
我心沉了下去,坐在原地团团转也不能如何。隐约之间,脑中灵光一闪,我直直望向蓝舆列席的红木矮桌。他一口口抿酒,双眼如同长了钉子一般看着前方,不动如山。
一旁讨好的痴肥官员,不断献酒加菜的侍婢,这一切于他如同虚空。
我敲了敲桌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传,陌潋滟上前觐见。”拉长的洪亮声音再度在我耳边响起。
我急急被侍婢拥了上去,还来不及跟蓝舆交流,他依然故我,真是急煞我也。
跺跺脚,我忿忿然上前去了。
“陌潋滟见过皇上,公主殿下。”我屈膝半跪,强压下了声音中的不平静。
“起吧。”过了很久,公主的声音不无嘲讽的响起。
他们父女若是合力为难我,何苦在这些小事上刁难?
一句“抬头回话”,我轻抬眼皮,望向那两个高高在上的金椅,两张表情截然不同的尊容,一个面带春山笑意,眼底冰冷一片;一个面上冰冷一片,眼底却蕴染玩味。
从一开始,我就如同投进了牢笼的动物,只等待皇上和公主一声令下,我便任人宰割不是么?
我冷笑,脸上平静如常。
“皇父你看,潋滟姑娘可是标致的很呢,我轩辕家也未曾出过如此妩媚的女子。怕是连米家也未曾——”公主笑语言言的扫开广袖,侧首看向皇上。
只可惜话未说完,却被皇上从中打断。皇帝的冰冷颜色,有轻微的松动——在公主提到米家之后,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眼角染上一层薄怒。
我知道,我娘亲闺名米子越,公主这句话,是专门说来踩皇帝痛脚的。
“皇父莫要着急,纺儿还未说完呢。”公主咯咯笑了起来,“米家如今请奏将孙女嫁入皇家,怕是也没想到竟有如此后代佳人呢。”
“佳人,遗世独立,千里难寻。佳人呵......”皇上双目陡升精光,如黑暗中的火把一般,聚焦于一处。
“陌将军,夫人到——”
是爹娘!我倏然回首,看着烟雾弥漫之中,罗纱随风轻舞,缭绕的熏香让我视线模糊的看不清晰。唯有一对相谐而来的身形,让我有了归家的温暖。曾几何时,那个小小的玉合竟是让我如此眷恋;那双烛火之中对我温柔慈爱扬起笑颜的爹娘,如今竟好似相隔甚远。
“若嘉......”娘亲失声呼唤了出来,可惜,不是我的名。
我拎起的裙裾还在手中紧紧地被攥住,可心中已是一片灰凉。姐姐从朝廷命妇围绕的中心跑了出来,和我一模一样的拎着自己的裙裾,迫不及待的冲入了娘亲的怀抱。
娘亲温柔的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慰了两三声,最后化成了一脸的心痛。
爹爹从头至尾,都在娘亲左右守护着。他身着儒袍,一身干净清爽,他的有力臂弯,现在护着两个跟他至亲的女人。
那一刹那,我凄凄笑出声来。
“恨么?”公主清幽的声音飘渺传来,带着一丝不真实的脆弱。
我笑着,然后强迫自己再把到了眼眶的湿咸吞咽回去。过了很久,才吐出两个字:“不恨。”
“好,好个不恨。”公主的声音悦耳宛若黄莺。她一挥手斥退了一众上前献礼的官员,不一会儿静悄悄的白玉石台阶之下只剩下了我与两个侍卫。眼见她极轻极缓的走了下来,靠近我之时幽幽的说了一句:“可是本公主有恨。”
她合起双掌轻击三下,只见水月琼台之徐徐行来三五个诰命夫人,皆头扎金丝带,青云结顶的缎帽流苏上嵌着翡翠玉石。她们手捧官印丝绢,珠螺碧翠,绫罗绸缎,脚下袅袅娉娉踏雾而来。
“皇父。”公主娇嗔一声,脚步轻盈的拉起裙裾快步往玉石台阶上走去,流光灿灿照拂在她金红色的纱袍上宛若石榴红花绽开芬芳。
“如此,也罢。”
“谢皇父恩准。恭喜皇父,又要添一如花美眷。”
我惊然抬首,双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手脚忍不住的发凉颤抖,心内的压抑久久不能自控。
“传寡人金令:寡人念及陌氏于烈国功勋卓著,特赐郡主府邸一座,白银三千两,黄金百两,仆侍五十。”他说完,振臂一挥,洋洋洒洒写下几个大字,让侍人呈递了去。
“谢主隆恩。”爹爹不知何时已至身侧,魁伟的身形半跪了下去,双手结果御封的印玺。
那是一枚将军印,一枚狮头龙身的活玺。
“爹......”我哀哀呼了一声,眼底蕴热,直熬得刺痛。
爹爹的双手连抖都没抖,结果御封,他偏头垂下了眼睑。我只听见一句:“爹娘对不起你。”
何来对不起?我本不是你们的女儿么?
我心下颓然崩塌,这等结局,难道就是我潋滟最后的终路?嫁入皇家,难道就是养我16年的爹娘唯一的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