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着婚期越来越近的日子,我心里的不安骤然多了许多。姐姐按照旧礼是需回娘家待嫁,可住了这一阵子,早已不需计较许多。毓雪皇子给姐姐安排了女眷陪着,日子过得极快,转眼爹娘就要乘船北上,皇子的半个姻亲,旁人没有怠慢之礼。毓雪皇子的门人早已修缮了一座府邸,专为陌家人在烈国游玩所用。
未想到,我这个未来小姨子竟然是第一个住了进去的。
玉雪白墙,红砖碧瓦,月上柳梢,天地苍茫。我举起手里的酒壶,大口豪气的灌下一口,用衣袖抹了抹嘴,只觉得快慰。
我看着眼前的景物恍惚在移动,心情宽慰了几许,脚下也轻飘飘的开始旋转起来。怪哉,这不大的别院怎能如此宽广?莫非心大,所处之处便光无边界?
我咯咯笑了起来,这一池塘的月色,一树梢的鸟儿,满院的花蕾,哪一处不是人间天上难得一见的至景?
脚底虚浮了起来,头晃得更加厉害。
“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高卧东山一片云。嗔,是非拂面尘。消磨尽,古今无限人。”我轻轻吟唱起来,一只手敲起了拍子,跟着清风朗声诵读。
“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过金珠玉露三千。”广袖横扫一片,毓雪皇子的风姿在月色皎洁之下更有一派风liu。
他身后站着蓝舆公子,依旧身上一袭深色劲装,眉头不曾舒展,微微扫过我这边,然后错目看向院子里头的一棵树。
我轻笑,怎的对他来说树竟比女人更有风采?上回那件事以后,他每每见到我总是绕道而行,看起来这公子是不屑与我结交了。
三人相对无语,毓雪是头一个察觉出气流不对的人。
“蓝舆,你先下去。”他淡淡一声命令,蓝舆箭矢一般飞身出了院墙。
“呵呵,”我掩唇轻笑:“我这里的门是装着好看的呢,莫不是皇子殿下的门人习惯了那遁地之术?”
“你不喜蓝舆。”毓雪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皇子会错意了。”我锁眉,不愿直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容一笑,只是那笑意锁着一丝愁思,似乎有什么事情困扰着这个嫡仙一般的皇子。
“明日,是吾皇妹的及笄之日。”他叹息了一声:“你爹娘,也会出席明日皇妹的寿宴。”
我心一惊,倏然看向毓雪温润苍白的面孔。
宴无好宴,他的叹息,是说给我听得么?
“皇上那日召你入宫,可有告知你爹娘的故事?”毓雪忽然转头,看向我的一双眼眸深沉似海。就这么一刹那,我只觉他像极了坐在高位上的那个锦衣黄袍的帝王。
“怎么,皇子殿下也甚为知晓我爹娘之事?”我淡淡扬眉,等着他的答案。
这对皇家父子,卖关子的劲头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然你不知许多,我就不多言了。只是陌将军回访烈国,父皇必定不会亏待了将军。”他一顿,似有所想,神色渐缓:“若嘉有你相陪,也算是宽慰一些。”
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我大概听出了个原委。
这次的寿宴,无非是一场鸿门宴。姐姐大概会因为一些前尘往事被宫里的人为难,更有甚者,多年不出现在烈国的爹娘,这次无疑是自投罗网。
怪不得爹爹听到烈国皇子,表情是那么的骇人。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由得一颤——心中越是焦虑,脑中的想法越是纷乱不堪。
一时间,我和毓雪皇子都静立在原处。狂风忽的席卷而来,风势不减,大有暴雨临盆之势。我不明了为何心境会随着这天气变化如此之快,只是若有一场雨,定不能让它把姐姐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冲刷而去。
“你的爹娘,住在四弟府上为好。”他接着开口,抬起一只胳膊挡住我即将出口的冲动,缓缓一笑:“放心,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四弟是最好的选择,相信我。”
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呢?他打点好的一切,包括这座府邸,都是最好的证明。若是爹娘由他的照拂,也定不会没了性命。
“我信你。”转身,我抓住一片花瓣捻在手里搓揉了半天,然后轻轻拂去。
转眸,毓雪皇子眸色闪烁地看着我,在闪念间,他微一转头尴尬的错开了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选择相信他,只是,他也不是神。他在担心若是皇上想要我们姐妹任何一个来顶替被爹爹掳走的娘亲,这个人,舍我其谁?毓雪皇子,早就算到了这一重。他护住了爹娘入住四皇子府,公主必然无法为难他们;我们姐妹两个,有一个定了亲事,另一个尚待字闺中,还被皇上召见了一次。皇上若偏要为难陌家,定会让我爹爹割爱。
可是姐姐,她那么的爱着毓雪,爱得旁人都羡煞不已…...
转瞬间,我脱口而出:“殿下,若有任何差错,我愿替代姐姐承受。”刹那,感觉口舌之间遍及苦涩——却也心甘情愿的吞咽下去。
“潋滟——”毓雪的声音犹如艰涩的砂铁一般,硬生生的转了一个声调。
我恬然一笑,背过手调皮的看着他说道:“怎么了?若皇上为难陌家,皇子殿下必会护住姐姐和爹娘的,不是么?”
毓雪失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天降狂霜,风雨交加,在他眼里,我却看到一场即将来到的暴风骤雨。忽明忽暗之间,他突然上前一步,一向温润平和的双眸之中锁着狂躁的情绪,像是要淹没一切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
我从未看过他如此失态,不禁也愣在那里。
他黯然的看着我却步,硬生生挤出了几句话:“四弟是个浑人,却是皇父最宠爱的皇子。你记着,若有任何事定要找个人传话于他。只有他能进到皇父的寝宫。”
我领悟一笑,他的眸色有瞬间的尴尬,继而转身,负手一叹:“为了若嘉,我不知做对么?”
“若是我,也绝不会让姐姐涉险。”我肯定的回答他,是我仅能说出的答案。
他缓缓走了几步,又顿了顿,低首认真的看着一株在风中摇晃的白色野花,心思却似乎漂了很远。过了很久,很久,他转头复杂的看着我:“虽我与若嘉两情相悦,住在我府上却是于礼不容,于法不合。皇父早已大怒,说是按身份,只能让她做妾室。”
“为什么?我爹以前不是烈国的将军,洒下的是男儿血汗,为何连女儿出嫁也要为难?”我上前一步,心情阴郁地盯着毓雪的背影:“姐姐若是知晓,定要伤心。皇子殿下不知如何打算?”
“你爹,抢了皇上的妃子。”他看着我,眼中一片宁静,如雾如海:“自古只有帝王有理,做臣子的,有谁能忤逆?你爹,做了一生中最错,也是最对的事情。”
“那姐姐——”我揪紧了衣袖,感觉绸缎在手里声声撕裂。
“我自会照拂。”他扬眉,雅然一唏:“只是你,可知晓,你并不是陌将军和她的亲生女儿。此去,兴许你能报还他们的养育之恩。”
报还养育之恩,养育之恩——有养,却不曾有育。一道咆哮的惊雷炸响耳际,天空仿佛裂了一个大洞一般,倾盆大雨蓦然从天而降。
我撑着自己的身子,死死盯着他,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廊。忽然,后面一道深色劲影从不远处飘出墙头,落在了他身后数丈远之处。
蓝舆公子停在那里,并不着急跟上毓雪。他转头看我的时候,眼底划过一丝忧虑。
我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任由风雨侵袭着身体,一点一滴重重打在皮肤上。然后,那个让秋海棠冬末开花的男人,那个卓伟不群的男人,那个有一双深沉冰霜眼眸的男人,一步步,一步步靠进了我的身边。
他张开长臂,轻轻把我纳进了自己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