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二人一路行至护城河畔,十几里绵延着绯红翠绿的树影,船家路过河流,都会吟出一声船号子来报上自家姓名,问可否靠岸。有些妇人家端着木盆,扁尺在沿河处浆洗衣裳,不时还传出几声豪迈的笑声,孩子们追打嬉戏的尖叫声,繁华的商铺在黄昏之际也点上了晕黄的灯笼,上面描画着玉蝶,美人,福字,每一个都栩栩如生,颜色艳丽。
极阳之国还有什么,大概就是戌时才徐徐进入黄昏落日的时辰。我抬首,看到都城城楼上一群士兵操练,成行的铠甲闪亮,呼喝声此起彼伏,个个挥舞银枪底气十足。
“每年征召数千余名将士,一百人编入大内任命侍卫,数千人经由逐生将军选编入青龙与玉虎两支边卫队,其余的,只能送返回家。”毓雪开口,娓娓道来:“护城头的是大内侍卫编内的,每日起早贪黑必要练兵,若是发现没有过边境的户籍条子之人,都要让他们收押看管。每日这都城来来往往数以万记游民商贩,他们个个都要睁大了眼仔细查看。偶时有误,若是城中有乱,他们必将受到责罚。另一些人掌管后宫安全,也是马虎不得。前两年就有假扮僧人出入的前擎国余孽,后被逐生将军发现,依法就地处置了。最后青龙玉虎军,原本是由逐生掌管,军纪严明,但有时过于苛刻,免不了怨声载道。你爹爹回来之后,换了军权,以前的老将士们还记得你爹爹,莫不是心服口服。皇上娶了若嘉,是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不是若嘉,也会是你。”他别有深意的看着我,傍晚湖水的潋滟尽收他眼底,波光闪耀。
我咬牙冷笑,哼了一声后不冷不热道:“所以,我们姐妹本来就是要牺牲掉一个的。皇子殿下,倒是看得透彻。”想到宫中错杂的势力,我心中寒凉起来。
“你以为我让蓝舆放了那个帕子在寝宫之中,是为了陌家?还是庶母?”他突然仰头一笑,攫住我的眼光:“潋滟,是你低估了自己,还是高估了我毓雪?”
我看着他炙烈的眼光,突然想起他攥起我手腕的那一次,久久未松开,恍惚之中,他眼底有过的困惑......
不安的咽了咽口水,我垂下眼睑看着手指:“我一直把你当作姐夫。”
“我是被鬼迷了心窍也好,我做过的事情,绝无后悔二字。”他板过我的身子,一只手勾起我下颚,凑近我的脸庞,印下深深一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趁景的龃龉着:“那,姐姐......”
“唉,”他轻叹一口气,语气有些埋怨:“你就不能说些应景的话?”转而,他轻掬起我的一捧长发,眼神慢慢淡了下来,然后让发丝顺着指缝滑了下去,才开口道:“若嘉,注定是我负了她。”
我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几乎透不过气来。从他肩舆看过去,城楼外的夕阳缓缓下沉,留下一丝艳丽光晕笼罩,正是残阳如血。
未至将军府,门口忙碌的仆从们已经拥堵在了一起,仰着脖子不知望些什么。
我从毓雪身后走出来,他们一个个突然瞪大眼眶子瞅着我,为首的老管家“哎哟”了一声,连着哄说的絮叨着,我迷迷糊糊被拉了进去,蓦然想起晨起之时西席被明霞打晕了,结果我俩离开之时忘了她还躺在那里。
老管家一叠连声的小声嘀咕着,老爷发脾气砸了好些个物什。我听得心惊胆颤,偷偷问了句:“明霞呢?”
老管家极为不乐意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才开口:“那位小姑奶奶被送走了,谢天谢地,总算是没了踪影,要是还留在这里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咱们府上刚种上的秋海棠呢——”
“你说什么?!”我脚步狠狠顿住,一把揪住老管家脖子上的汗巾与他对视。
他老目颤了颤,立刻神志清醒的重复了一遍重点:“明霞小姐走了。”
“哪个混蛋赶她出去的,啊?”我几乎是龇牙咧嘴的迫视他。
在我恶霸的瞪视之下,老管家的眼光终于从不敢置信到颤颤悠悠,只差膝盖没有着地说话,喘了两口气,终于接上来了:“西席,西席发了顿脾气,跑去米家......”
“西席是米家人请来的?”我一愣,手也松了松。
“是将军大人,托了米家人的。”老管家续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才说:“不过,是将军大人请了夫人的娘家人来,说是小姐出阁之前要好好学着《女戒》,闺阁好友暂时不再相见。”
“明霞是个姑娘家,在一群大男人住的地方不被吃光剥皮才怪!”我有点气急败坏,转动脚尖就要往外走。
一堵黑墙横空出世,挡在我前面,我怒目圆睁,看到黑面孔的爹爹犹如庙口的关公大像一般竖在我面前,我气焰一下消了一半,定在原地不住朝他身后的毓雪飞眼。
“这事毓雪先你一步来说了,但因为一个鸟儿而扰乱学堂,还打昏了西席私自溜出去,是你的不对。”爹爹顿了一下,相信我赖皮嬉笑的神情他尽收眼底,故而眸光一敛,他继续抑扬顿挫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毓雪在后面点头,一副圣人下凡的模样。
爹爹横我一眼,我立刻乖巧的摆了个委屈的面孔,他双手一收,重叹一口气:“都怪我,从小到大没有据着你,现在让你守着规矩真是犹如登上太极宝殿,唉。”
“将军大人莫怪了,都是我带来了那鸟儿才惹了祸。”毓雪看我一眼,咳嗽一声,正经八百的一揖。
“皇子殿下莫怪才好。若是若嘉那丫头,老夫也不至于其言行举止......”爹爹暗下眼光,袖口举了举捂着嘴微微有些佝偻着脊背,清了清嗓子。
毓雪的脸僵了僵,我清楚看见,他袖管下的拳头紧了紧,又放了开来。
“爹爹莫再伤心,潋滟听话就是。”我低头,眼眶隐隐发热。姐姐的事,是我最不情愿提起的刀疤,爹娘是我最为愧对的亲人,听了这些话,我又怎能再放纵自己任性下去?
爹爹松开双眉,不愿让我看到他面色浮涨的哀痛,嫁入皇宫,相隔的岂止是一道宫墙?我承认,自己真的若有若无在逃避着,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愧疚,天真的活在自己的意念之中不愿苏醒。
待到我从自己的思绪中转醒,发现回廊上孤零零只剩自己一人。爹爹早已离去,唯有满廊春风,刮来阵阵梨香侵袭入鼻稍。
“早些回去睡吧。”毓雪的声音突然从回廊的梨树下传来,我微叹,原来他还在这里。那袭衣袂隐约在雪白梨树下绽放,青姿独影,伫立于天地之间吐露芬芳。
他背对着我的身影有些负重,不愿扰他,更不想让自己去想,今日黄昏河畔的誓言。原本该是姐姐的夫呵......我心底一颤,匆匆拎起裙裾,我隐忍着泪水冲回内寝,湿了衾裘,一夜无梦。
暖春花开,将军府上一片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