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陆羽居二楼之上，近来让一个陈姓说书人驻场讲说，将一部《忠义水浒传》讲得异彩纷呈，场州市井之间，俱以亲耳听上一回为望。眼下说到高俅、童贯弄权，害了梁山泊众人性命。那徽宗皇帝偏生好受欺瞒，徒知追谥封赏，又将那奸贼当作股肱良臣，却教好汉们含恨九泉。座中茶客直听得眼酸目涨，心中一股气血盘旋来去，恨不得抓出奸臣来，一拳一脚放倒了，再摔在那昏君面前，教他瞧清了贤愚忠奸，也使众好汉来得清楚，去得明白。忽听得说书人陈黑面唱道：“地底魔星事本无，君王无道始传书。九天玄女堪一笑，四海弟兄谁更如。甘洒血，义犹初。边关星陨耀平湖。可怜徽帝风流意，却为师师晓镜梳。”曲调时而凄切、时而豪壮，犹如瘦西湖上廿四桥月影朦胧之时，玉箫呜咽之处，倏然传来茱萸湾头军阵相对、水陆厮杀之声。一者风月柔媚，一者戈戟森然，两相纠缠不休。茶客听来，先觉荒诞，后感怆然。忽闻曲调一变，俨然皇然，闻者不禁想起茱萸湾边山光寺晚钟悠然，又想起那山光寺曾为徽宗皇帝躲避金兵驾幸扬州时的行宫，是时丧师辱国之秋，朝廷却仍这般自在，只觉悲愤莫名。茶客心神为陈黑面歌声牵引，有人眼中流下泪来。便在此时，歌声戛然而止，陈黑面手中响木震震，众茶客醒过神来，一时全场静默，继而采声如雷。陈黑面作了个四方揖答谢采声，就要转入屏风后休息。一个粗豪的声音传上来：“你说得什么鸟书，这般乏味。”;
陈黑面侧过身来，只见厅中站起个矮胖的汉子来，身上穿的是一件皂布轻衣，此人一张脸却比陈黑面还要黑上三分，五官无一不大，硬生生挤在一张圆脸上，却不必担心因脸太黑而让人瞧不清眉眼。那人旁边蹭书听的茶博士醒过神来，上前一步陪笑道：“金爷，你老人家……”话没说完，那金爷伸手一拨，茶博士身不由己滴溜溜转了开去。那金爷道：“哪有你的事？喂，说书的……不是，那个老陈……给我站住了。”那金爷见陈黑面又往屏风后面走，口中乱叫，冲上台去一把抓住不放。陈黑面挣脱不得，只有苦笑：“不知金爷有何见教？”金爷道：“我老金为了听你说书，把办货的事一押再押，好容易等你说到梁山泊好汉各应天命排班座次，这才去办货。可你居然接着开说，我得了消息连苏州家也不回，紧赶过来，只听你这场结尾。你可真对得起我？”陈黑面道：“原本都是说到梁山排班座次就算了了。小人托各位君子福，也就在前些日子才算补遗了这后半，本想私下练了后再讲。哪知诸位君子得了消息，非要听。小人实在是推不掉，因此上试讲一段，约定在先：技艺未精，请各位君子指正，不敢受一文打赏。”金爷回头一看，厅中众茶客人人都在点头，想到自已未能听全水浒，甚是遗憾。但见那些另有一副看白戏的劲头样，心中火大，当下道：“有什么好看的？这会书也听完了，你们茶钱算我老金帐上。有哪个还打算在这里看戏的，老金我先和他亲近亲近。”座中茶客听这话茬不善，赶紧道谢走人。却有两个混混不信邪，躲在楼梯口要看白戏。老金抓起两只茶碗掷出，正中两个混混额尖。两人天旋地转地滚下楼去。那茶博士赶上楼来，说道：“金爷，你老扔的可是府里赏的青瓷。”金爷道：“都算我的。”扯了陈黑面，上得三楼来，将陈黑面按入座中，才道：“明玄先生恕罪，老金我方才发疯胡言，给你赔个不是”。陈黑面道：“金爷在苏扬二地好义行善，又知小人本门手语，那也不算是外人。若有小人出力之处，不妨明言。”金爷道：“老金要借你算死生之名，渡上兵劫。”陈黑面闻言，一张黑脸皮慢慢转为黄色，眉心间一道淡淡的红纹浮了出来。金爷道：“不是情势紧急，老金决不愿劳动大驾。”陈黑面缓缓道：“你既知我是算死生，我的规矩你当然也明白。”金爷道：“我老金性命一条，巨万家资，先生都可拿去。”陈黑面道：“我要你性命来做什么？那金山银海我更是了无兴致。”金爷道：“好眼光。我那巨万家资，三年前便打了折扣。眼下战端若起，也就去了大半；我这条性命，若然有人珍视，也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先生拿了去，却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不过老金我得了件异物，先生不妨品评品评。”自从腰间取出个扁平的匣子来，递将过去。陈黑面大是诧异，接过来轻抚匣面，脸上突现惊喜之色，急急打开来，只见一面翠绿的玉牌上无数荧光明灭流转，宛如活物。陈黑面喜道：“这却从哪里寻到？”金爷道：“十年前，先生在山东布政使府中替布政使大人的一名幕僚推占运程。那人贵星入命，在兵部领了个侍郎，如今领了部令，要到松扬城里将那三千浙东杀手营重新整编。这朝廷里的事，宁仁王向来都是遵行无悖，一应事宜，早就安置好了。谁知倭寇在松扬城南方啸聚。虽用计拖了一拖，但今日午时，另有大批倭寇来援，松扬城中无余兵可用，不得已只好打一打杀手营的主意。”陈黑面道：“这是要我演出信陵君盗虎符么？宁仁王这些年有些逾矩，朝廷似乎并不待见。金爷你一力相助，可曾想过后果。”老金道：“我哪学得了无忌公子，也做不来椎杀晋鄙，只请先生作个毛遂，让那些官儿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在外面已备好马车。车上另备一些张扬的物事，先生当不会陌生。算死生陈明玄驾到，少少一点排场，还是有的。”陈黑面道：“看来我这个毛遂却是不用自荐了。当年我遗失太乙星占，不得已改投别派，终日愧疚于心，多年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天可怜见，终教我重回师门。金爷如此大恩，我自当戳力以赴，不负所托。”老金道：“如此不送了。”陈明玄下得楼来，此时他容貌既变，自有一股高华的气度，候在楼下的茶博士不敢相问，眼见他登上一辆金鞍玉辔的马车，缓缓去了。转头时，只见老金一张脸黑得泛出绿光，正盯着座中一名青衣少年。茶博士暗暗叫苦，这老金从二楼书场闹上三楼雅座，眼下看那苗头，又到一楼茶座里来寻人不是了。那青衣少年似笑非笑，在桌上留了茶钱，从侧门出了陆羽居。老金脸色越发难看，尾随而去。
那青衣少年沿街而行，一路上停停逛逛，对街市中每件物事似乎都大感兴趣。老金隔了七八丈跟在后面，盯着那少年丝毫不放松。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西门，只见城外一条护城河上萤光轻舞，城里的繁华似乎远在天外。老金却无心情来体认这宁静，抢上前去，扳过那少年肩膀，月光下瞧得清楚，正是这三年来日日想念的臭小子。老金不假思索，一个耳光扫将过去。堪堪落手之时，一眼瞥见那小子脸带笑意，眼中仍如当年一般地倔强，心中霎时软了，收回手掌，不轻不重地将那少年推开。那少年退了两步，也不说话，就手摘了几支柳条，快手快脚地编了一个斗笠样的架子，又摘了若干桑叶嵌入其中，双手捧了，递到老金面前。老金板了脸接过，骂道：“不长进的东西，这种货色也拿得出手。”小心戴在头上，说道：“明天我拿它给你妈妈看。唉，免了吧，也不知如何跟她讲。”那青衣少年道：“爹爹，我一直想着妈妈和你。”老金道：“你妈妈不知哭了多少回。你翅膀硬了，出去了三年也不回家。”那青衣少年道：“就当我去学徒吧。三年死约，三年生约。你那店里不也这么干？”老金听得心头火起，一把抓了那青衣少年襟口，骂道：“你老子做事，要你来评头论足。老子就是签十年死约十年生约，那也是契保俱全、交接清爽，哪像黄芩拐了你就跑了，至今都不给个交待。老子少了你这个惹祸精倒没什么坏处，可怜你妈妈日思夜想盼你回来。哼，黄大侠，这世上有分离骨肉的大侠么。”那青衣少年冷笑道：“那当年又是谁请师父回家的？又是谁苦苦哀求要聘他为西席？又是谁逼我娶妻的？”老金又是一巴掌扫过去，此次掌挟风声，确是真动手。那青衣少年双手平举回环，将老金左手挣开。这时老金右手扇到，端端正正击到左手背上，一声脆响，连城楼上的兵丁都听见了，从垛口、城门洞探出头来一看，便凭身形，认出这是苏扬二地的豪商金员外，有人就笑道道：“金员外，手下留情，别把人打坏了。”那金员外自打一记，正痛得不行，听得这话，更是连痛都叫不出来。那青衣少年自是金苏了，将父亲左手合在双掌间，轻声道：“爹爹，你的脾性还是这般。我也听说了，那齐家人搬去北边也有三年。我逃婚在先，实在对他们不起。不过也没别的法子，谁教你乱许人的。”金员外当下缓过痛来，骂道：“你还有脸说这个，从小到大，你就会惹祸，老子我好不容易遇缘请得黄芩来教你，又求得齐家小姐做你老婆，也就指望你能修心养性。瞧瞧你自已做了些什么！”金苏道：“我做了些什么？这三年来做的事多了，一时说不完。左右不过是学文习武，当年你若将我关在家里，请些腐儒庸师来，也教不出我眼下这点能为。”金员外道：“学文习武？依着你的臭脾气，学得文来，考了个秀才后就也再也不进考场。若是到哪个老爷府里做幕，只怕两天就要气死东翁。学武又如何，受一班屁都不懂的文人掣肘，光想想都一肚子鸟气。你总不会为人看家护院，喊趟走镖吧，又或者投身公门、整饬地方？”金苏道：“还好，还好。你未曾想过我去打家劫舍、占山为王。”金员外道：“少废话，你自己想个法子，怎生回家。”金苏道：“怎么，要我回家有难处？是不是当年一时火大，当众立誓说不认我这个忤逆子归宗？”金员外道：“那也差不多了。”金苏道：“那金四爷定然苦劝，你又绝不改口，不得以到宗祠里禀明了祖先，宗谱之上，再无我金苏之名了。”金员外一时默然。金苏叹口气，看着一只萤火虫从身前飞过，笑道：“爹爹，别想太多。名字划掉了也就能再写回去。金四爷是族长，在他驾鹤之前我总能让你和妈妈如愿。”这时四周薄雾渐起，城楼上响起经鼓。金苏道：“要关城门了，爹爹你回家去吧。”压低了声音说道：“倭寇这回盯上了你，好生保重。”金员外正了正头上斗笠，大声道：“我怕他个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