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到了五更天,雄鸡唱晓,床上的两个人还在相拥而眠,像两个需要互相取暖而抱在一起睡觉的孩子。
这时,外面一阵呜呜咽咽的羌笛声惊醒了兰兀信,他迅速起床,看见仍然像个婴儿一样沉沉睡着的甘如饴,忍不住俯下身去,在她颊上亲了一下,转身离开。
门外站着一个俊美得有些妖冶的兰羌少年,他与兰兀信一样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与兰兀信眸里的深沉淡漠不同,他的双瞳散发出的是阴柔与邪气,像是一片带刺的蓝色妖姬,美丽而危险。
他看到兰兀信走了出来,拇指和中指扣起,之间夹了一粒兰花种子,轻轻向客房的窗子一弹,这粒种子冲破了窗纸飞进了屋内,顷刻,甘如沉睡中的气息变得更加绵长。
兰兀信飞快出掌劈向他,而他却用另一手执着羌笛轻轻推开,化去掌风力道,大有四两拨千斤之态。
“放心,我只是隔空点了她的昏睡穴,让她睡的更深更久一些。”俊美少年偏过头,眯着眼隔着窗纸瞧向甘如饴的方向,“不过似乎有些多此一举,她本来睡的也很死,信,你昨晚真的是累坏她了,看来她真的算是个尤物。”
兰兀信眼睛露出杀人的光芒,挡在了俊美少年的眼前:“兰兀释,你最好老实点,她不是你平日招惹的名门闺秀,更不是你一时兴起勾搭的小家碧玉,若是敢碰她一根头发,我拧断你的脖子。”
兰兀释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风情万种,令天下女子都自叹不如。
“信,我连一眼都没看到她,你凶个什么劲儿,莫非,你动了情?”
兰兀信不答反问:“昨晚在西湖,我已经说了今日必将赶回,你还来做什么?”
“还不是师父催的紧。”兰兀释一副无辜的表情,“还有就是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你迟迟不归,还捧着一袋臭豆腐招摇过市,可惜啊,你护得太紧,又把我甩得太快了。”
“你很闲么?没事就赶紧滚,我自会回去。”
“她没有两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你想跟她情意绵绵话别应该是不可能了。”兰兀释说完,又是妩媚一笑,拂袖而去。
兰兀信看着清晨中的羽门庭院,篱笆墙、菜畦、葡萄架、大槐树,无一处不透着恬静和盎然,还有屋子里熟睡的人儿——像是农家居舍里的小妻子,他只觉得心头一软,这就是所谓的“守拙田园”么?自己的母亲曾经也是如此期盼着这样闲适的生活,不同的是她要在苍茫草原上牧马放羊,可是父亲不能给她,最终却害了她。
不,太过安静休闲的日子之会让人丧失斗志,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毕竟还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流连,没有机会留恋。
他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路过院子一角的小木屋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这就是如饴所说的她和妙手尉迟云在一起配药的地方,使她本来应该是阴郁的少年时光充满无限的欢乐。
他推门而入,一股药草的味道扑鼻而来,这里面空间虽小,却像是个微型的药铺,一大排药柜中是层层叠叠的小抽屉,上面标着药材的名称。台子上摆放着称药的戥子、碾药的铜罐和铜锤。
他忍不住拿起来把玩,丁丁东东地砸起来,声音十分清脆好听。他不禁想象着一个漂亮可爱的红衣少女一手捂着铜罐口,一手拿着铜锤,认真捣药的痴痴模样。
台子的边上还有一方乌木镇纸,下面压着厚厚的一个本子像是店铺里的账本,但是封面上却写着“药方札记”四个字,他忍不住抽出来翻看起来:
“师父最近伤风咳嗽,今日我和小白比试谁的止咳方法更佳,她用食疗,我用药医,嗯,听上去倒是她的更讨喜一点。
那又如何?我也会煎不苦的药:黄芩、浙贝、锦灯笼、胖大海煮水代茶饮,再加点冰糖,味道还是不错的。
小白的方法倒是简单,她做的是冰糖核桃鸡蛋:就是在锅子里加水,稍热时把鸡蛋敲进去,做个荷包蛋,然后加入核桃仁和冰糖,烧到水开就可以了。
试药人——当然是师父啦。
谁知他平日不拘小节,口忌还颇多,居然对贝类过敏!喝过我的茶起了一身的红疹子。
小白的就更糟了,不知是她的鸡蛋还是核桃是臭的,害师父拉了一天的肚子。
师父的咳嗽总算治好了,可惜还要他自己开方子下厨善后,善哉,善哉。
庚戌年腊月十六”
兰兀信看着这清秀稚气的字迹,啼笑皆非,庚戌年——那时的她应该是十二岁吧。他不禁暗暗佩服甘如饴口中出现频率极高的“师父”——“微曦妙手”尉迟云,有果然是羽门的奇人。
他经不住想要了解她的诱惑,一页接一页阅读起来,这文字与其说是她在配药时随手写下的方子,倒不如说是她对羽门生活的信手涂鸦,引着他穿越回去,一同和她感受成长的喜怒哀乐。
直到他又走了出来,天已经大亮,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染着甘如饴的点点滴滴,想起甘如饴会在这里等他的承诺,心里筑起已久的坚不可摧之墙像是坍塌了一角,从那里透进了暖暖的微光。
他回头看了看那间客房的窗子,拍了拍小驹的脑袋,轻轻跃出院子,扬长而去。
甘如饴一觉醒来,正午的阳光洒了满室,她睁开眼睛,床上兰兀信残留的男子气息让他想起夜里发生的一切,羞得赶紧蒙上了被子,可是很快,她发现兰兀信已不见了,顾不得羞,急忙跳起来,匆匆穿好衣服,夺门而出。
“大胡子——信——”甘如饴一遍一遍地嘶喊着,没有人回答,心中隐隐觉得他已经走了,但还是不愿接受事实。
“骗人的,你耍赖。”甘如饴气苦地蹲在院子门口,“你说过要给我讲你的故事的,臭胡子,大骗子。”
她一句接一句地咒骂,埋怨之中带着失望和落寞,忽然,她看见配药房的门口有几个脚印。
甘如饴马上站起来,跑到配药房急急推开门——
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影。
甘如饴终于死了心,他只是醒来之后几个屋子随便转了转而已,怎么会躲在这里跟自己捉迷藏。
可是他为什么不把自己叫醒呢?她会给他讲每一个地方都是做什么的,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蛮夷就是蛮夷,一点也不懂得礼数,就这样不告而别了。
甘如饴撅着嘴拿起铜锤,不经意砸到了自己的配药札记,脑中忽然清明——大胡子有没有翻看这个啊?这里面可是记载了自己好多乱起八糟的荒唐事,被他看到岂不糗大了?
这时她发现书中夹着一张纸笺,上面写了几行字:
“救命之恩,非不必报,锱铢必较,时候未到。
后会有期,则是有缘,若无缘见,长忆心间。
——信”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无缘再见,这“非不必报”又从何谈起?
甘如饴看着纸上的字迹:没想到他的汉字写的这么好看,遒劲有力,却又率意不羁。他不是最讨厌咬文嚼字了吗?他不是最不喜中原文化的隐晦婉转吗?怎么还会留下这种模棱两可的句子?
哼,若无缘再见,谁会将他“长忆心间”?甘如饴只觉得这个人让她伤透了神,气恼中把纸胡乱一揉,丢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