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无名居依旧一天一天的开着,不过却从常驻的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多了个被白无浊称之为神经病的段凌卿,和薛忆清口中的自嘲的垃圾回收站越发的吻合。
无名居还是无名居,不知是不是病患害怕他们这个庸医开的药铺,还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始终没有悬空岛弟子来无名居,哪怕上门说句开业大吉的人都没有。
不过无名居内的四个人也乐得轻松。该上房顶晒太阳睡觉的睡觉;该静坐看书的一言不发的翻书,只不过多了两个在无名居内竹桌上手谈的薛忆清和段凌卿。
原本空旷寒酸到让人心酸的无名居内家具也逐渐多了起来,围棋棋子和棋盘自然都是那天段凌卿带来之后就没带回去的东西。自此之后每天她便会带些东西前来无名居,划破、香台、香炉、窗花剪纸等等。到了后来甚至在无名居的后面让薛忆清建了个小小的厨房。
空旷的无名居内变得狭窄起来,甚至被段凌卿弄了两扇屏风隔成三间。左侧默认为是颜青衣用来看书清静的地方,右侧则摆放着一个一个躺椅,中间正对门则是薛忆清和段凌卿手谈的地方。但依旧只有四张竹椅,一人一个,不多不少,只是好在白无浊省下了一张,不要就要苦了上门来的客人,需要站着了。
若说人生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少年意气风发时,与她在茶居一隅,阳光斑驳,焚香煮茶,她眼睛弯若两牙秋月哼着歌谣姗姗而来,挽起衣袖,轻轻落下一枚枚圆润棋子,身旁余香袅袅,棋盘黑白相映。
只是,如果薛忆清没有失明;段凌卿没有耍赖就好了。
黑白围棋,薛忆清不知道自己是俗世何种段位,但想来自己是不弱的,毕竟书上残局他能解开十之八九,不寄情与此,亦不做那纸上谈兵的赵括;而至于段凌卿,能够喜爱上黑白子自然不会太弱。
相较于段凌卿的落子点滴,奇思妙想,就好像缘聚缘散的才子佳人,总在断壁残垣处恰逢生机;薛忆清的路数则纵横捭阖了许多,多了金戈铁马的波澜壮阔少了江湖之远的意气横生;所以,他从不知道什么叫手下留情。
“你输了。”薛忆清胸有成竹的说道,在他脑海里的那副棋盘上,属于他的黑子将白子绞死在角落处,不留生机。
“不对呦,是你输了才对哦。”果如薛忆清所料那般,段凌卿带着偷笑的声音响起,恰如昨日,也如前日,每一天都是同样的结果。说着原本属于薛忆清位置的棋子放着的是自己的棋子。
能将悬空岛九峰所有路途建筑物蓝图纳于胸中的薛忆清,自然不可能将自己下的路数记错,所以只可能是段凌卿乘人之危,偷换了自己的棋子,但自己又没有听到任何棋子挪动的声音。薛忆清甚至怀疑,自己每日拿的棋子是不是和段凌卿是同样的颜色,两人凭借着记忆力在棋盘上用同样的棋子下着各自的棋局,到了关键时刻,段凌卿再借此反败为胜。
“你不信,可以叫青衣师姐来看喽。”段凌卿还是同样的一句话,皎洁的脸蛋上挂满了偷吃到香油的老鼠笑容。
“嗯,你赢了。”薛忆清说完这句话,思绪就飘到老远去了。
其实相较于黑白围棋,薛忆清更喜欢楚河汉界分明的象棋,尤其是其中一往无前向死而生的过河卒,不知道何时死,只知道看着前面,就像风姨给自己说的那句话,看着前面,哪怕天寒地冻,路远马亡。
在得到了薛忆清认输之后的段凌卿,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将一枚一枚的棋子拾起来,放入两人的棋翁之中,不时地抬眼看看薛忆清紧闭着的双眼,嘴角一偷笑,便将属于自己的那一枚白子放在了薛忆清的棋翁中。这样的行为很卑劣吗?段凌卿不承认,只知道自己现在很开心就是了。
薛忆清的双目是怎么失明的。段凌卿问过自己的师尊青紫,青紫是这样回答她的,薛忆清差点把自己杀了。
差点把自己杀了!段凌卿能够明白,这和自杀不同,虽然结果相似,但薛忆清自己是不愿死亡的。
想到这里,段凌卿又抬起头,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秀发,视线在薛忆清紧闭的双眼前一扫而过。其实,这样也挺好,总比他勉力撑着一对死鱼眼看上去精神了许多。或许,薛忆清一直这么下去也不错呢。段凌卿耳垂发烫,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哼哼,真是个自私的小女子啊!
黄昏了!薛忆清侧耳倾听了一下,判断出时辰,想想自己都快忘记黄昏是什么样子的了,春日的黄昏,金光依旧还是晚风吹着松林松浪如涌,亦或者是晚霞如虹,孤鹜齐飞?想了想,薛忆清发现越想越记不清楚了。
“段师姐!”略带扭捏的纠结声音,怅然若失的失魂样子,落日的余晖下,活生生的夕阳武士站在了无名居的门口。
“云扬?怎么,有事吗?”见到有人来,段凌卿脸上又挂上了那重重的面具,将自己包裹了起来,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一句熨贴到心的话打消了云扬最后的顾虑。“无名居里所有的事情,是不能往外传出去的。”
云扬!飞扬的云!不会这么巧合吧!薛忆清在听到段凌卿说出这算得上无名居第二位客人的名字之时,脸上充满了复杂难以言喻的表情,双腿一颤,差点站起来把棋盘掀翻。暗自吐出一口气,他赶紧低头,心中默念,巧合而已,应该没有被发现吧!
云扬,白云的云,飞扬的扬。竖勒山青松山主的弟子,修真天赋虽然不突出,但也不会在竖勒山垫底的一个普通到极致的弟子。十八岁,正值意气风发,但却也满腹莫名的忧愁和伤感。
有人排解压力的方法是大吃大喝;有的是大睡一觉;有的则是面对这松林、大海大声呐喊一番;而云扬的方法则是,将自己满腹的惆怅写在纸上,然后让信鸽带着自己的惆怅和感伤飞向天空,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中去放肆。
云扬没有想到的是,居然会有回信,还是一个待字闺阁的少女回给自己的,少女慕爱,少年情长,就这样他们两个红鸾星动,情系蓝天之上的翻飞白羽。
就这样,云扬变了,从一个普通的修真少年变的不再普通起来。变得会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去思念;变得会在文科结束之后,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去思考如何在一月想念一次的信笺上涂满自己浓浓的相思;变得会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发呆,看着看着好似就会从水中自己的倒影旁看到红线那端的可人儿,就连着清澈的河水都变成了思念的粉红。
云扬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天眷之人。相隔遥远,红线依旧相互牵扯,就这样,这条看不见的红线凭借着信鸽的白羽,连接了两年。
但,就在从去年瑞雪纷纷的最后一月里,云扬没有看到天边那扑打的白羽。
呵,也许是信鸽路上耽搁了呢!
就这样,云扬在那个熟悉的地方,从日出呆到日落,再从日落呆到日出;但,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新年来了;他没能够等到。
哈,或许是年末家里忙碌呢,正月里应该就回来吧。云扬这样对自己说道,拉开眼皮露出充满血丝的两颗眼球。
一日过去了,三日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眼看着这正月都要过去了,信鸽还是没能够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再也坐不住了,就连修真的根本灵根都有可枯败的模样。但云扬不在乎,只要远方的那个她可以回自己的信,他死都甘愿!
云扬的样子瞒不住人,很快竖勒山的青松山主知道了,他用着怜悯的口吻对着云扬说道,“去涩势山吧,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涩势山无名居?也对啊,颜青衣师姐依照她的性子连话都不会和别的弟子多说一句更何况会多嘴这些事情;薛忆清小师弟也是一副悲伤沉默的模样,看来和自己是同病相怜也不会说;至于白无浊,就算他说了,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吧。最主要的是,天知道他再不找人倾诉,会不会就此走火入魔。
就这样,云扬来到了涩势山。他依旧扭捏万分,踌躇着到了夕阳洒下余晖这才出现在无名居的门口。
很快,云扬就对着薛忆清和段凌卿说了自己的事情,声音满是难以承受的沉重和掩饰不了的疲惫;眼窝深陷,双眸无神,好似快要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唉!薛忆清听完之后,叹了一口气,虽然他看不到云扬的面孔,但从那快要绝望的声音中,他知道云扬被情所困已经深深地沦陷了。
飞扬的云!哭泣的雨!相互缠绵的信笺,解不开乱如麻的红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薛忆清努力的回想了起来。
那应该又是一个涩势山两师兄弟没有晚饭吃的傍晚,红霞似火,松浪呈现出一线潮滚滚而来,在那快要熄灭的光明中,白无浊看到了一直白羽翩翩的鸽子。一粒石子,一堆柴火,三两佐料,两个垂涎欲滴的嘴,就这样,在最后,他们两个才发现了那张写满少年忧愁的信笺纸。
向来没心没肺的白无浊在那夜忽然觉醒了他年少忧愁的心,他决定给这个飞扬的云回信,而且是以一个自称为哭泣的雨的闺阁少女回信。但是,白无浊发现自己不会,所以他习惯性的找上了自己的小师弟。
这种缺德的事情,薛忆清怎么可能会答应,但或许是天意,也或许是别的什么,本来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鬼使神差的变成了一个“好”字。
就这样,薛忆清从脑海里抽调了几本言情哀婉的街边小说,以“纤纤慧心,何人可堪诉…”为开头,“哭泣的雨”为结尾的回信在薛忆清不敢相信的眼光下,很迅速的完成了。那一夜,或许是白无浊头一次看到自己小师弟薛忆清没有睁着两粒死鱼眼。
当夜,白无浊就抓到了一只信鸽,将两人合伙写的回信放了上去。就这样,这个不该存在的红线就这样在云扬的心中,牵挂了起来。
其实整件事情,在薛忆清看来是漏洞满出的。比如说区区信鸽怎么可能突破悬空岛的灵阵;又比如说后来一月一次的回信,在第一个月里,一个日夜就完成了。但,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把云扬的智商全部吞噬,然后在里面塞满了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绳。
至此,云扬说完所有的事情经过之后,薛忆清才想起来上个月自己入了集文阁,白无浊想要回信却有心无力;而这个月因为白无浊重伤,没有人提醒薛忆清,自然就不可能有回信。所以,这就有了段凌卿眼中这个至情至性的痴情种子云扬。
终于将自己的心事全部倾诉,云扬虽然依旧满腹惆怅,却总算轻松了几分,是时候离开了。云扬这样想到,师尊也真是的,涩势山这几人又能给自己怎样一个答案,真是可笑。
抬脚,云扬跨过无名居的门槛,眼神惆怅的看了一眼天边,还是没能看到那翻飞的羽翼。
“你喜欢她吗?”薛忆清的开口阻拦了他的脚步。
虽然对这些人说他们也不懂,但云扬还是猛地回头,双眸大睁,“我自然是喜欢她的,哭泣的雨!飞扬的云自然是喜欢哭泣的雨的。”
薛忆清若无其事的收回自己的脚,略微活动了一下。刚才被段凌卿踩了一脚,他就明白段凌卿的想法了,好像这朵解语花开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花瓣,看上去有那么些恐怖。
“那你爱她吗?你爱哭泣的雨吗?”薛忆清将自己的茶杯握在双手中,想要减缓一些自己双手的颤抖,但却发现淡黄色的茶汤差点溅飞出来,之后只得放开,双手放在了竹桌下。
听到薛忆清的问题,云扬的气势突兀的狂涨起来,怒视着玷污自己爱情的薛忆清,用着斩钉截铁的口吻,大声说道,“爱!我爱哭泣的雨!哪怕海枯石烂,哪怕我们相距天涯海角,我对她的爱,是不会变的!”
“高手,是不需要女人的!”白无浊冷不丁的出现在无名居内,冷冷的说道,斜看着天边的落日,可惜,并没有人理会他。
“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它们的区别在哪里,你又知道吗?”薛忆清轻抿一口茶汤,淡淡的说道,眉头微皱,这茶汤略微有些凉了,旁边的段凌卿极为自然的为这位爱情大师斟满茶汤。
“啊?”云扬似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下去,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不知道!
“一朵花,花开烂漫。若是你爱它,则会天天不厌其烦的为它添肥浇水;而喜欢,则是把它摘下。”薛忆清云淡风轻的就将云扬碾压的片甲不留,茶烟缭绕,薛忆清在其中变得高大起来。
“我爱她!很爱很爱的那种!”云扬的眼眸中绽放出刺眼的光满,一个纵身来到了薛忆清的对面,自己师尊果然没有错,在这里,在这无名居里,自己可以找到答案。
“你爱他?什么是爱,你知道吗?”薛忆清再次拿出一个大棒,毫不客气的对云扬将军。
“我,我,我不知道!”云扬颓然,对爱情大师薛忆清直接缴械投降,“请师弟指明我的道路,我,我不能没有她,哭泣的雨!”
“爱,是等待!不言不语无声无息。就像海边礁石总会等到涨潮;就向西边群山总会等到太阳西垂。红线一牵,冥冥中自有安排。连些许等待都做不到,谈何爱情!”薛忆清冷冷的呵斥道,面庞在茶烟中折射出万般光辉,融入到无限的夕阳光辉中。
“那,我该怎么办?”云扬彻底诚服。
“等待下去,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你能坚持下去吗?坚持下去你对,咳咳,哭泣的雨的爱吗?”薛忆清感到别扭的咳嗽两声。
“我知道了!”云扬恭敬的对薛忆清行了个礼,壮志满酬的转身离去,在夕阳中,他那个夕阳武士的背影竟然有了晨曦的光芒!
呼!薛忆清长吐出一口气,反手抓向白无浊声音传来的方向,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说,该怎么办!要让那些长辈知道了我们几乎毁了一个悬空岛弟子,我们怎么办!”
“继续回信啊!”愉悦,充满着雀跃的声音从段凌卿的嘴中脱口而出。她也是心思玲珑之人,几乎在听完云扬说完一切再看到薛忆清的表情之时,她就大致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原委。所以,她踩住了薛忆清的脚,示意其留住云扬。
一切,皆在她的掌握之中!哼哼,呵呵,嘿嘿,哈哈哈哈!
薛忆清在这片异样的笑声中,无奈的别开了自己的脸,这朵解语花,开错了颜色啊!
很快,薛忆清略作思考,写下一纸回信,再有莫名兴奋的段凌卿润色几分,交由白无浊抓了只信鸽,只等明日天明,便将这白羽放飞在蓝天之上。
终于,夕阳所有的光辉全都收敛起来,一轮圆月挂在了夜空之上,星辰也竞相在夜空中点缀起来。
段凌卿在薛忆清屋子里捡拾起几本街边小说之后,露出满意的笑容踏上了会转笔山的路。薛忆清写的回信,她阅览了之后,没能做出任何改变,在得到薛忆清能写出那么柔肠百转,相思缕缕萦绕的原因是因为那满屋的街边小说之后,她便盯上了那堆书。
在段凌卿走之后,颜青衣裹挟着一阵冷风走出了无名居,像扎根在悬崖峭壁的雪莲一般不言不语,漠视着一切,唯有那本不知名的线装书留在无名居内,在透过窗缝吹拂的晚风中,一页页的掀动,而后垂下。
静谧的夜,悄无声息的湖泊,以及湖泊中孤零零的雅致小居,颜青衣走过长长的桥廊,背靠着微冷的竹栏杆,闭上双眼,任由着清风划过自己的指尖。
“青衣,你知道你是谁吗?”那天,师尊青书上人这样对颜青衣说道。
“颜青衣。”虽然知道师尊要的答案不是这个,但颜青衣依旧这样回答道。空旷的凌空殿内只有他们师徒两人,她的脑海里还在浮现昨日的那一幕。
气神境界,还是不敌吗,不过,无妨!
颜青衣的脸上划过一丝冷意,昨日的一切一幕一幕的从她脑海里闪过,难以动弹的四肢以及扑面而来的凌冽杀气,命悬一线以及之后的那一声呐喊。
自己败了,被白无浊堂堂正正的打败了。
“你是悬空岛的颜青衣还是落笔峰的颜青衣,或者说你只不过是一个修真者颜青衣?你知道你是谁吗?”青书上人的声音不大,颜青衣听着却觉得十分的聒噪。是的,聒噪!有这时间,还不如回去打坐修行。
“看来,你不过是区区一个修真者,一个名为颜青衣的散修,无关门派,无关师兄弟的散修。”青书上人有些失望,如果仅仅是修真者的颜青衣,如何能结果悬空岛的重担,他心里有些失望。
散修?颜青衣心中一窒,求道修真难道不是摒弃一切,苦心孤诣只为得道升仙吗?她又想到薛忆清最后救了自己姓名的那一声呐喊,涩势山白无浊。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慎独,这就是师尊想要告诉自己的事情吗?
颜青衣没有说话,转身便走,留下对此习以为常的青书上人。
她依然不懂,这种事情不是知道了就能恍然大悟,理解通透的。慎独?求道修真本就是孤单寂寞独自一人的事情。慎独?这二者岂非本末倒置,相互矛盾?
但,今夜的颜青衣忽然有了些许动摇,自己究竟是修真者颜青衣,还是悬空岛颜青衣?无名居内,段凌卿、薛忆清甚至是白无浊都可以说是无名居之人,那么自己呢?无名居内的一名雕像?摆设?
慎独?悬空岛颜青衣?颜青衣睁开双眸,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第一次,她觉得,在自己名字前加一个前缀,也是好的。
无名居,颜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