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罢，笑尘道：“这便是那日在庭院那曲了，原先听得觉得孤傲，配了萧便居高而不寒了。子渊，这曲可起了名？”
“《归尘》”吾心归笑尘。
“归尘？”笑尘略一回味，“万物终归尘，嗯，好题，可惜我学萧时间尚短，平白污了你的好琴技。”
王褒见笑尘误解了题意，也不解释，张口缓缓念道：“啾咇而将吟兮，行鍖銋以和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娆娆以婆娑。翩绵连以牢落兮，漂乍弃而为他。要复遮其蹊径兮，与讴谣乎相和。”
“你又奉承我，我可不善萧，哪有如此佳技？”笑尘故作责怪。
“琴箫是否想和，并不在技巧，而是……”王褒走到笑尘跟前，执起笑尘的手，贴于自己胸前，“而是在心意是否相通。”王褒定定地看着笑尘，目光依然柔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笑尘的手心里感觉到了一声声坚实的跳动，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云淡风轻的男子，心口的温度竟能灼了自己的手。笑尘下意识地想要缩手，却被王褒牢牢捏住，那样用力，那样坚决，不容抗拒。原来温润如他，竟也有如此霸道之时。
清风抚过，两人的长发扬起，在风中飘扬，撩乱，纠缠，飞舞。栀子花香迷醉，朦胧了月色，迷糊了双眼。
“笑笑，却不知这漫天繁星，你又是哪颗？”
“我生于清晨天已微明时。”
“那便只有启明了。”王褒心道。
王褒伸手将揽，却突的被笑尘猛向旁拉开，只听“叮叮叮”三声，三枚飞刀打在了石案上，溅起一阵石沫。
“什么人？”笑尘怒喝。
“嗖嗖”又是两枚飞刀掷来，笑尘一把将王褒拉至自己身后，右手中的紫竹萧翻转如轮，弹飞一枚，身体一侧，左手又接住了一枚，未经停顿，转手便把飞刀往来的方向一递。
树丛中一声闷哼，有人中刀倒地，但仍无人现身。
笑尘大声喊道：“我乃特察使张笑尘，尔等蓄意行刺，死罪难逃，还不快快现身，本特使还可网开一面。”
笑尘这番叫唤可不是为了虚张声势，一来她担心王褒，想把对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她自己身上，二来她不知道大司乐府里那些人都怎样了，便故意大声喊，想让他们听见，该逃命的赶快逃命，能找帮手的赶快找帮手。
对方还是不现身，飞刀却是从四面八方飞将过来，笑尘拉着王褒左闪右挡，虽未受伤，心里却暗自发急。今日这番装束出门，趁手的武器一样未拿，现观对方还有四五人的样子，行走无声，一手飞刀功夫也甚是精准，想必也是高手。自己若放手一博，兴许还有些胜算，可……子渊……
王褒从刚才开始便震住了，从小便在书香门第长大的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被笑尘拉扯逃避了一番，忽才明白过来事态，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把手一缩，人往后一退。
又是一枚飞刀掷来，笑尘一把没有拉住王褒，眼见飞刀直直地往他身上飞去，躲避不及，便伸出手臂一挡。“呲～”刀劲极大，没入手臂，直刺入骨，钻心疼痛，笑尘不由一抽气，咬住嘴唇，愣是没有痛呼出声。
王褒一声惊呼：“笑笑……”前跨一步想要挡在笑尘身前，却又被笑尘扯至身后。王褒抬头一看，只见树丛中窜出四个人影，一身黑衣蒙面，知道笑尘受了伤，这才现身，进行近身攻击。
笑尘观这几人的功夫甚是奇怪，招招怪异，不循常理，却角度刁钻，难以躲挡。再观他们的兵器，为首一人使的一把，剑不似剑，刀不似刀，刀身成弧形，一尺来长，比普通兵器略短，刃在外弧，使起来圆润流畅，灵活异常。后二人使两条链子，却鞭不似鞭，链不似链，链子的端上有一倒勾，与其说是武器，倒更像是翻墙用的。后侧一人则是手中一把刀，握柄在中部，两端尖尖，皆可伤人。
这四人的攻击配合极为默契，使弯刀的向上一撩，引得笑尘提臂一挡，空出腹部，两条链便一条扫腿，一条击中段，笑尘正欲起脚踢飞，却见那使两头尖刀的直往自己身后的王褒攻去，心里一急，一狠心，抵挡的手一松，身形一矮，抵住弯刀人的腹部再一转，弯刀人方才使刀的劲未消，被笑尘这么一带，便往其中一个使链人的方向冲了过去，那条链子只得急急收回。笑尘又一脚缠住另一条铁链，口中一喝，身形一转，硬是使劲将使链人连链带人扯飞起来，往两头尖刀人方向撞去，那人见状，只得止住攻击，接住了同伴。
这一轮攻击硬生生被止住，笑尘腿上那条链子上的倒勾却深深刺入了笑尘的皮肉，笑尘仍是忍住不呼痛，眼也不眨地拔出铁钩，将这条链子飞快收于手中，作为了自己的武器。
对方虽有一人少了武器，攻击却不弱，少了武器那人，兀自在外围寻着空档掷飞刀，剩下三人则仍是一波一波配合得天衣无缝。笑尘使不得这怪异的兵器，只能将倒勾端握于手，将链子当鞭子使。
如果笑尘只有一人，她可避，可逃，可跳，可四面迎敌，但因要护得王褒周全，笑尘不能避，不能逃，不能跳，只能将手中长链抡成一道屏障，尽量挡住攻击。可笑尘本就伤了一条手臂，现下使不上力，一手难挡从四面八方来的攻击，不免划破了衣衫，湖蓝色的罗裙上，映出了朵朵红梅。王褒看在眼里，心痛不已，却知自己什么都帮不上，只恨自己不习有一身武艺，此刻不能保心念之人的周全。
使弯刀的忽地闪过笑尘的防御，笑尘手上链子不停，起脚欲踢，却突觉脚上一麻，软绵绵地便跪了下来，笑尘一惊，转眼看手中链子的钩子上，隐隐泛出了蓝绿色的光。有毒！再观自己手臂上那把飞刀扎中处，也隐隐泛出黑血，心下一惊。眼见攻击难挡，忙就地一滚，擦着刀尖躲开。
笑尘此时腿上和手臂上麻意渐浓，手脚越来越不灵便，眼见快要抵挡不住，笑尘倒是大笑起来，对身后的王褒：“哈哈，枉我张笑尘自命一身武艺不凡，今日却便要命丧于此。子渊，黄泉路上有你相伴，笑尘必不寂寞，届时你再为我弹琴，可好？”
王褒听得笑尘此言，反倒平静下来，淡淡笑道：“便是为你弹上一路又何妨，笑笑，只求有你箫声相和。”
笑尘又是一阵狂笑：“如此甚好，子渊，待我再杀上一番，拖上几个垫背的。”言罢临空一腾，瞬息便闪近了使两头尖刀的人，那人将尖刀往前一刺，笑尘楞是不躲避，腹中受了这一刀，手上铁钩刺向对方脖颈，对方未及出声便倒了下去。
王褒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也未见过笑尘这般冷酷模样，心中害怕，双手直颤，却没有挪开眼。笑尘此刻抱着必死之心，便也不顾王褒，兀自放手一博，对方反倒一时无法适应。且观她长发飞扬，衣衫拂风，一脸耻笑之意，藐视苍生，似是在在月夜下起舞舞，甚是悲壮，却同样美丽不可方物。
那一抹湖蓝的身影在空中不停旋舞，越来越慢，终于如落花飘零，缓缓而下。
笑尘向天空伸出手去，此刻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张泊名，心道：“哥哥若是在此，便要笑话我武艺不精了。”
笑尘闭上眼，等着自己落在冰冷的地面，却觉得后背一暖，未及细想，便听得那熟悉的戏谑之音：“武艺不精却还要这番逞英雄，好容易穿了裙子，便该像女孩子一样斯文些才对么。”
笑尘睁开眼，那一抹熟悉的邪笑出现在眼前，瞬间安了心。
张泊名得了张敞的飞鸽传书，以为笑尘得了失心疯，便急急告假赶了回来，不料见到妹妹私会情郎，却是哭笑不得，也不好贸然上前，只因着好奇心便远远跟到了大司乐府上。大司乐府中人声嘈杂，那些个乐正们为了不打扰顶头上司的花前月下，偏偏还离开后院甚远，不去打扰，因此后院一阵喊杀，他们竟然全然不闻。泊名自也是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正待离去，却隐约见得一个蓝色的身影上下翻飞，未及细想便直觉般地冲去后院，翻墙而入，正接住了重伤的妹妹。
泊名将笑尘往王褒身上一推，又扔给笑尘一条腕带，半带责骂地说：“为了漂亮连保命的东西都不带了？真是女大不中留，怎的一下子笨了这许多？”
笑尘见是自己放银针的腕带，心下一喜，带上腕带便要发针，被王褒拦下：“笑笑，你已经受了如此重伤……”却听泊名丢下一句：“尘儿不是那种躲在人后被保护的女子。”王褒便怔在了当场。
泊名手提长剑，凛然而立，嘴角一勾，道：“便是尔等伤的尘儿？”言毕眼神一聚，凶光顿露，嘴边一抹笑容，仿佛能取人性命于弹指间，摄人心魄。
泊名一身玄衣，与余下三人在夜色中相搏，看不清身形，只看见刀光剑影，晃眼刺目；听不见呼吸，只听劈风斩铁，铿锵有声；分不出输赢，只觉炎炎夏夜，寒气森森。
泊名长剑翻舞，所过之处，激起一道银色光芒，溅起一条红色血珠，一身玄衣掣掣，所经之处，引起阵阵闷哼，使人节节败退。而泊名却衣不沾血，自在自得，这份从容比他的武艺更让对方胆战心惊。
对方三人感到对手强大，接连负伤，却也不退，围泊名站了一圈，此守彼攻，配合妥当，一时之间，泊名虽占了上风，却也胜负难分。
忽然使链之人膝间一软，泊名立刻近身，对准脖颈便是一抹，弯刀人提刀欲袭泊名后背，却手臂一软，偏了方向，泊名反手一刺，直捣心窝。剩下一人本就失了武器，掷出一把飞刀被泊名闪身避过，正欲再掷，却突然身体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只是一瞬，三名黑衣人便全部仆地，没了气息。
且观这三人，一人膝弯里刺了一根银针，一人肘弯里银光闪闪，另一人则是被一直半指粗的无尾铁箭穿喉而过，那人身后走来一人，手架一短弩，正是寻笑尘而来的李冰。
泊名看了眼李冰，环视地下，包括方才被笑尘击杀之人，一共四具尸体，一皱眉道：“不知这些人是何人所派，所为何事，竟下此重手，可惜却没留下活口。”
笑尘方才连发两针，力气全无，倒在王褒身上，虚弱地往树丛中一指，道：“那边还有我伤的一人，兴许还有气息。”
泊名见得笑尘嘴唇发紫，不由一惊，连忙走上前查看，只见笑尘身上所受之伤虽多，却大多不深，只有三处略重，腹部，腿上，以及手臂上，手臂上的那一把飞刀尚未拔出，却不至于伤她至此。可仔细查看，这手臂和腿上所受之伤，却隐隐发黑。
“她中了毒？”泊名问王褒，王褒却不知如何作答。
“中了毒你也不给她包扎，你不知毒素会散开么？”泊名一声怒喝抢过笑尘，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来，扎紧了笑尘的手臂和腿，用力一拔飞刀，一丝黑血渗出。泊名张口便吸，连吐了几口黑血后，见血色渐红，泊名又剜去了笑尘伤口周围一些坏死之皮肉，此时李冰从尸体上搜来一瓶药物，泊名仔细一闻，知是解毒之物，便细细撒在笑尘的伤口上，轻轻包裹好。
笑尘见哥哥一脸担心模样，心下甚宽，泊名处理伤口都是应急之策，未有麻药，笑尘固然疼痛，却感觉哥哥抱住自己的手一紧，像是疼在他身，便心里一暖，也不呼痛。只见哥哥包扎完毕，一脸怒气地看着王褒，连忙开口：“哥哥，不怪子渊，这种场面，他自是没有见过的。”
“没见过？你不会打还不知道逃么？你可知凭尘儿的武艺，若不是为了护你，怎么会，怎么会……”
泊名感觉到笑尘轻轻拉了拉自己，道：“若人人如同哥哥这样粗暴，上来便割尘儿的肉，尘儿怕是早就一身伤疤，见不得人了。”
泊名不由止住了声，瞪了王褒一眼，吩咐李冰道：“把树丛里那人揪出来，若还没死，便不准他死。剩下几人身上好生搜索，看有无可辩身份之物。办完后，将尸身收至县衙仵作房，候胡县令检验。”
李冰看了一眼泊名怀中的笑尘，笑尘报他以感激一笑，李冰心中也是一宽，领命而去。
泊名抱着笑尘将走，却见王褒还怔在原地，轻声一叹，道：“王司乐，你可知凤择梧而栖，但梧却不可随凤而飞？”
言罢，泊名抱着笑尘离去，只留下王褒仍呆坐在地，目光涣散，那股悦人的仙质全失，只是一遍又一遍在口中重复：“梧不可随凤而飞……”
